一回家是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走过穿插在低矮民房之间的一家小商店、一家包子铺、一家农机进修学校,就拐到一条海拔较高的“山脉”——一条臭烘烘的垃圾山脉的“屋脊”,其实,不走这条从垃圾堆中踩出来的小路也可以,但是要绕远,那就没必要了。
走完脚感复杂的垃圾山脉,是一条细细的土坎,土坎左边,种了稀稀疏疏的一片树,右边,视天气情况而定,天气好上几天,是碎石子路,下一次雨,是“水泥”路,再往右是学校的红砖围墙,围墙里面,是学校后操场的角落。
既然是角落,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一个女厕所挨着男厕所,男厕所挨着垃圾堆的所在。
再往前,就到了我们村的地界。
心里盘算着回家坦白的事,没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快把土坎走完时,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向左让,他向右进,我向右让,他向左进。
哎,今天是怎么了,谁这么烦人,耽误我回家自首,回家晚了也是要挨打的,难道今天升级个挨打plus套餐?
一抬头,是同学小旗子,大号周恒。
小旗子的妈妈早被他爸爸打跑了,没多久他爸爸在一次意外中也走了,剩下奶奶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村里人都嘲笑他们家没有当家的,他奶奶总是说,什么当家不当家的,我家周恒总会长大成人,他就是我们家的一杆旗,给我们家顶门立户的旗。
村里人哄笑的声音更响了,就戏谑地“小旗子、小旗子”叫开了,语气里充满了懒得掩饰的嘲弄的意思。
小旗子是狠人。
有一次,他奶奶在家门口跟别人起了争执,被人推推搡搡,小旗子当时正在自家屋顶上捋榆钱,看清是奶奶受欺负,二话不说,操起捋榆钱的棍子直接从房顶上跳下来。
那人一看一个小孩儿从天而降,直接吓傻了,怕摊上事儿,夹着尾巴跑了。
小旗子未出一招,战绩:胜;战损:一条胳膊、一条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那个人,但是那个人的嘴真是太欠了,到处宣扬“这下旗杆子折了吧”,奶奶气哭好几回。
小旗子伤愈之后,一天半夜出去,天明回来,拿着五千块钱交给奶奶。
这么大一笔钱,吓了奶奶一跳,但是随她怎么逼问,他都不肯说出来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只说让奶奶放心花,一点事儿没有。
没有人知道小旗子做了什么,只是那个嘴欠的人再也不从小旗子家门口经过。
人们再称呼“小旗子”三个字的时候,除了正常的语气,甚至多了一点小心翼翼。
小旗子,这杆旗,在村里算是立起来了。
二我和小旗子成为朋友实属偶然。
小旗子由于受伤,在家躺了三个月,再来上学时,胳膊打着石膏,脸上还带着明显的伤痕。
本来学习成绩就一般般,这次又耽误这么久,他拒绝了老师帮他课后无偿补习的好意,同时明确表示绝不会头悬梁锥刺股,所以学习能跟上才是怪事。
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自己夹着书包,一瘸一拐搬到教室风景区——倒数第一排。
老师拿他没办法,没有父母教育,常用的恐吓手段失去帮手,但是老师了解他家的情况,心疼他,各种劝说,几番交涉下来,小旗子答应搬到第三排,老师把我从第一排调去给小旗子当同桌。
对,我们班就是这么直接,座位按照学习成绩排列。
每次考试出成绩后调换一次。
根据考试成绩,第一名先挑,全班的座位,想坐哪坐哪,而且,还可以给自己挑选一个同桌,被挑选的同桌要无条件同意。
不同意的时候也有,比如有人就明目张胆把自己的暗恋对象挑选为自己的同桌,被挑选的人有什么办法,要么接受被喜欢,好好配合演出,要么也正喜欢对方,共同努力学习(划掉),要么咬牙切齿好好学习,因为脱离苦海是要靠考试的。
毕竟大家都在学校混,人以群分的依据基本就是学习情况。
根据学习情况,一般分成三大阵营,爱学习天团、自由风天团、墙头草天团。
墙头草天团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他们也巴结爱学习天团,也能和自由风天团打成一片,看起来左右逢源,但是两边都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而另外两个天团状态稳定。
我从来不和自由风天团打交道,浪费时间,但是从内心并不排斥他们,有时候会羡慕他们自由自在、天马行空。
人和人之间,气场应该是有感应的吧,在乱哄哄的大环境中,自由风从没有选中我作为消遣目标,过得还算安全。
小旗子比我还排斥互为同桌,他以为我是老师派来的狗腿,一定要劝他好好学习,我以为他会出几天幺蛾子,我要受点折磨,结果我们都想多了。
我认为学习是自己的事,在哪、和谁同桌都一样,所以同意帮老师的忙,虽然不认同老师说的“树立榜样”。
连着几天,小旗子看到我连话都跟他没几句,更不提劝学的话,放下心来,日日在风景区厮混。
一天该我值日,小旗子说要抄我作业,让我赶紧回家写作业,他来帮我做值日,我说不用,那点作业分分钟写完,不耽误第二天抄,再说,他连自己的值日都不做,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帮我做值日。
他不理我,迅速收拾了我的书包,塞进我怀里推着我让我快走。
还没走到学校门口,碰到语文老师拿着一大摞白纸匆匆走来,看到我高兴地说:“太好了!
走,去我办公室帮忙打印卷子。”
这是一个正当的晚回家的理由。
帮完忙天都快黑了,学校门口静悄悄的。
突然,我看到一个打扮非常时尚的中年女的,使劲儿给一个男孩儿手里塞东西,还试图拥抱他,男孩努力挣扎着,低吼着什么,嗓音愤怒,带着哭腔。
那个男孩正是小旗子。
第二天,我把作业甩给小旗子,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要抄的意思,一连几天都不高兴,连风景区都不去了。
早读的时候,他用书挡着脸,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那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
“你知道就行了!”
“好的,你放心。”
“其实,那是我妈妈,她又结婚了,要带我走。”
“那你走不走?”
“我奶奶已经老了,我得管她,肯定不走!”
成为朋友的方法一:拥有共同的敌人;方法二:拥有彼此的秘密。
我们掌握了方法二,从普通同学变成了普通朋友。
三看到是小旗子,我松了一口气。
“干什么去?”
“放了一个夹子,过去看看。”
根据小旗子对我的日常培训,他们的不怎么黑的黑话,通过连蒙带猜,有时候能听懂一些,“放了一个夹子”的意思大概就是“抓了一个人”。
“哦,那你忙吧,拜拜,我回家吃饭,饿死了。”
“想不想去看看?”
“不想。”
“不是咱们这里的。”
“不去了,真饿。”
“跟我去看看,算你一份儿,一会儿想吃啥都有。”
我犹豫了一下,跟着小旗子去了,主要是我想看看放夹子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路上,小旗子告诉我,他们这个夹子,是准备了几天时间的,几个兄弟都靠谱,搞好了能玩一段时间。
是的,小旗子早都回归风景区了。
他倒是劝我要好好学习,“咱们不一样,没出生的时候人生道路就分叉了。”
我不想聊这个话题,转头问他他奶奶身体怎么样,他有些无奈地说“身体倒还好,就是不该管的事情她都要管,劝也不听。”
还没等他说完,前面有人招呼他,“怎么才来?
这是谁?”
我们已经走到一堆人面前,五六个人围着中间的一个人,有的手里还甩着水果刀。
我凑过去才看清楚,被围着的,竟是漂亮的格子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