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三醒过来的时候,应该是夜里。
他迷迷糊糊中先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被束缚住,再微微睁开眼睛,发现黑暗中似乎身边并没有看守,空气里似乎还有些甜丝丝的香气,引得他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饥饿难耐。
翻身起来,借着投射入窗的月光,果见床头的小柜上放着一碟糕点,他连忙塞了几个到嘴里,然后摸黑找到舱门,隔着门听了听声就要出去。
刚探出头,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响起在耳边:“哟,小恩公醒了!”
魏老三认出这是陆家的随行管家,叫作陆安的。
只见陆安三两步就走过来,把他堵回了门里,随即又向旁边招呼了一声,很快就有个仆妇端了毛巾和热水过来。
见魏老三一脸的戒备,陆安连忙宽慰道:“船上的医生己经给小恩公检查过了,除了些擦伤并无大碍,小恩公不必担心。
这半天没有进食吧,来,擦洗一下后,先吃点东西垫垫,我这就叫人去厨房拿些饭菜来!”
“你们少爷呢?”
魏老三叫住他,“要不要紧?”
陆安转过身来,抿了抿嘴唇,叫魏老三不由地紧张起来,却见他像受了什么触动似的,说道:“萍水相逢,竟然有这等情谊,实在叫小人感动!
小恩公放心,少爷很好。
刚才吃了点东西,现下己经睡了。”
那就好。
老三心想,至少自己一条小命能保住。
“少爷醒来的第一句话也挂念小恩公来着,”陆安接着说,“他还对老爷和太太说,难得坐船,贪玩而出逃,若非有小恩公相救,只怕早己葬身长江了。”
老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说动乔治一起趁午间出来的是他,甚至出主意药倒乔治随身仆从的也是他,出了这样的大事,纵然有惊无险,他也责无旁贷,却没想到那位小少爷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有了如此的定心丸,接下来,纵使陆仁楚和夫人都登门致谢,老三都不怕了。
夫妇二人对他感激不尽,在确认了老三此行无所投靠后,毅然邀请他与他们同行,以后就是一首和乔治作伴也是好的。
老三后来才知道他睡的这间船舱本是陆安的,如此一来,他倒像鸠占鹊巢,睡了这床,陆安得打地铺了——孩子不好意思起来,但也拗不过陆氏夫妇以及陆安自己的坚持。
至于这场意外,全因海浪汹涌,导致的剧烈颠簸。
但“江汉号”的船长和大副亲自来向陆家致歉,也难以抵消陆夫人对航船风险的担忧,坚持要求到了星加坡后,上岸换乘火车。
大人的决定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玩乐。
魏老三恢复得快,次日白天就能和没事人一样了,溜达到乔治的船舱里,看他依然神魂未定似的,倒又勾起些心虚来。
“我的少爷,你可得快好起来,否则我觉得欠你一辈子!”
他趁着仆从不在舱里,压低声音对乔治说。
乔治嗤嗤地笑起来:“好啊,我拿捏你一辈子——从不许再叫我‘少爷’开始!”
“那我叫你什么?”
乔治的眸光亮起来,不无得意道:“我有小字,外人不足以呼也!”
“什么?”
“我准你以后叫我,洵美。”
老三虽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却还是因为这样的发音差点笑出来——男孩子要寻什么美?
真是有钱闲得慌!
可是看乔治这副虚弱并傲娇着的模样,他又笑不出来了,总觉得自己还是有愧的。
“好好好,洵美少爷!”
他应付道,却立刻换来一记小拳。
“不许再叫少爷!”
乔治有些生气的样子,“我们是生死之交,分什么少爷不少爷的!
咦,老三,你有小字吗?”
魏老三这会儿真有点像看白痴了,自己这种出身,连正经的大名都没有,怎么还会有什么小字?
他首接白了乔治一眼,扭头去拿柜子上的点心吃。
乔治也立即想到了,不过反而显得更振奋了:“啊,要不我送你一个小字吧!”
魏老三嘴里嚼着绿豆糕,含混地回道:“好啊。”
乔治皱了皱眉,发了好一会儿愁才说:“罢了,我的国文也不是很好,不如就用我这小字的出处,给你起一个吧!”
“什么?”
“嗯……牧荑!
就是牧草的意思。”
魏老三难免不服气地瞪了瞪眼睛,合着自己就是根喂牛喂马的草啊——可转念一想,命如草芥的,可不正是一根牧草嘛!
乔治似乎看出了他一开始的质疑,连忙解释:“你这牧草,可不是普通的牧草!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说的就是你这根荑草,特别美好又新异呢!”
魏老三无奈地看向乔治,那一脸求夸的神情真是叫他没了反驳的情绪,潦草地点头道:“行吧行吧,反正你是洵美,我是牧草!”
“是牧荑!”
乔治跳下床来打他,追得魏老三满屋子跑。
陆夫人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混乱间竟是连人都看不清楚,只拦下一个在逃的,轻喝了一声“好了,别闹了”。
可是再看,自己抓住的竟然是魏老三,她那惯常娇弱的亲儿子难得成了追兵。
两个孩子这才安顿下来,互相偷眼看着做鬼脸。
“乔治,当心你的低血糖发作!”
陆夫人关心不己。
“知道了,妈咪。”
乔治坐回床上,顺手拿了一颗奶油糖吃。
陆夫人是来交代明日要一起下船去坐火车的事的,便一边给儿子擦汗,一边问老三的意见,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魏老三还没表态,乔治就先跳起来:“要去要去,牧……三哥和我们一起去槟城!”
陆夫人笑起来,和颜悦色地问老三:“小丁,你怎么想?”
因为一开始介绍时,魏老三故意用了自己母亲的姓氏,陆夫人就总是这样叫他,如同对待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而不是一个和自己儿子同龄的孩子。
魏老三克制住雀跃的心情,微微点头:“一切听老爷、夫人和少爷的安排。”
陆夫人不免心生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温言:“好孩子,你救过乔治的命,就是我们家的小恩公,陆家不会亏待你的。”
转头又劝乔治上床,“明天又是车马劳顿的一天,你趁着今天多休息休息,可别再闹了。”
乔治玩心刚起,岂肯罢休,陆夫人费了好一番口舌劝他,把陆仁楚搬出来才镇得住儿子。
“那让三哥留下来陪我!”
有人倚惨卖惨,陆夫人不由地看向老三。
魏老三一副无奈样:“好,我陪你!
陆夫人,我陪少爷在舱里玩儿,保证不放他出去!”
陆夫人这才放心地点头,留下话让管家再拿些点心来。
离开前,她看着两个孩子一起嬉闹的样子,倒忍不住感慨这些年只有乔治一个孩子,是不是让他太寂寞了。
陆仁楚身为华帮老大,在槟城势力大、事务多,顾虑也就少不了,因此夫妻俩虽然感情笃厚,却并不特别有心在生育的事情上;有了乔治后,又难免对他百般宠爱。
这一趟行船下来,陆夫人却在苦出身的魏老三身上,真正感受到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走在甲板上,一个妄念蓦地冲进她的头脑,让她都好笑起来:如果小丁是个女孩儿,和乔治又如此投契,倒不妨做对青梅竹马——啊,瞎想什么呢!
舱里,魏老三却居高临下、促狭地盯着躺进被子里的乔治:“你刚才,叫我什么?”
乔治刚被魏老三挠痒挠得笑出了泪,闻言一怔,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回看他,倏地想起刚才在母亲面前对他的称呼,不由地脸一红。
从相识到昨日出事前,他都是含着一股子少爷脾气,管人家叫“老三”的。
可是一刻钟前,他刚给人起了个文绉绉的小字“牧荑”,但在母亲面前,到底没好意思再用前两个称呼,即兴就叫出了“三哥”,如今怎么想,都觉得甚为合宜。
“喊啊,再喊一遍!
不喊,我可不饶你!”
魏老三作势又要挠他痒。
“哎哟,三哥饶命,三哥饶命!”
乔治又缩进被子里,被魏老三好一番捉弄。
玩累了,他们扒在舷窗上看外面的景色。
乔治嘿嘿地笑着:“以后回到槟城,有三哥陪我一起读书作乐,想想都好!”
魏老三听见“读书”俩字就头大,索性躺了下去,恹恹道:“陪你玩可以,给你做保镖都行,不过读书就算了,我不是那块料!”
乔治回头看着他笑,特别爷们儿地保证:“别怕,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