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琼白早早回到他在近郊的住所。
这是套两居室的公寓，建成大约十几年了，当初被他父母买下时还是新房，如今己经有些旧了，但现在的房价却比当年贵了十倍。
即使如此，从己故父母手中继承下这套房子的琼白却不敢把它卖了。
作为一个收入并不稳定的自由设计师，琼白没有多少积蓄，卖掉房子的钱只够他搬到更偏僻的地方。
再说拥有一套房子己经比许多同龄人的情况好太多了，虽然比不上事业有成的林清。
琼白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掏出那张照片，自己研究起来。
这张一寸彩照插在秦秀的骨灰盒正面放置照片的一个带玻璃的凹槽里，可以轻易替换回秦秀的遗照。
他曾经旁敲侧击的问殡仪馆馆长，照片里的人是谁，馆长说他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从馆里的记录中查出照片的来源。
而馆长口中的那个无故旷工的火化工也联系不上。
“我打他手机，居然关机。
我当然联系过入职登记表上的紧急联络人，据说是他奶奶，原来他对家里人说我们这里活多需要加班。
可我们这儿哪有那么多人好烧？
真不知道这小子跑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馆长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看来是要把全部责任推到这个火化工身上了。
琼白从馆长嘴里套出了火化工的家庭住址，决定不放过任何线索。
他把照片偷拿回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琼白取下照片时戴了手套，但只是不想弄脏照片，他对照片上的指纹不感兴趣——就算照片上的指纹可以追查到线索，也不是他这个连警察都没接触过几个的普通人能查到的。
从他的本性出发，他对照片上的人更感兴趣。
依照人类的思维惯性，理所当然的会认为照片上的女孩己经死去，并且化成了灰——排除掉灵异元素，最大的可能就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两个一模一样的骨灰盒放错了位置。
不过琼白让馆长查了骨灰盒的销售记录，近期并没有相同的骨灰盒售出。
事实上殡仪馆从来就没有过相似骨灰盒的进货记录。
而当初给秦秀选购骨灰盒的人，似乎是从秦秀家乡专门陪秦秀父母赶来并帮忙处理丧事的亲戚，而不是负责丧葬一条龙服务公司的员工。
于是就只剩下两种的可能：第一，有人故意把照片贴在秦秀的骨灰盒上；第二，有人在万能的淘宝上买到或者定制了相同的骨灰盒。
后者太刻意、太麻烦、太不合情理，除非是有人见到秦秀的骨灰盒非常喜欢，所以才刻意拍了照片再去买一模一样的骨灰盒。
很难想象有人在亲友去世后会有心情做这种事。
所以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
如果照片上的人没死，难道是一种新的诅咒仪式或者恶作剧吗？
琼白越思考越对这个女孩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复仇？
欺凌？
但这样做除了让人心里不舒服外，伤害度其实很低。
即使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引来各方亲戚朋友盘问，也是个很容易解开的误会，反而会给做这件事的人带来麻烦。
琼白专门跑到网上搜索，并没有发现人提到这样的诅咒方式。
又或许正是照片上的女孩自己把照片贴在骨灰盒上的，以此让某些人以为她己经死了？
这样做的前提是，她必须有一个同谋。
同谋带着那些人到殡仪馆指认这个骨灰盒，否则目标没有任何理由去殡仪馆确认女孩己经死了。
这个同谋应该与照片上的女孩有比较亲密的关系，并且知道短期内不会有人再来看这个骨灰盒。
但这个骗局说服力实在不高，而且会在明天的新闻播出后被揭穿，照片上的女孩也会因此陷入危险中。
受到欺骗的人还会立刻去女孩同谋那里兴师问罪。
不对，也无法排除那正是女孩和她的同谋想要的结果，他们并非是想让人以为这女孩死了，而是想引起某些人注意，让他们知道女孩没死，吸引他们去拜访同谋的同时设下一个陷阱。
同谋会是女孩的某个亲人或朋友吗？
会不会就是那个火化工呢？
琼白决定明天就去找火化工。
新闻会在明天中午播出，那么刚播出后不久就是最恰当的时机——看戏的时机，说不定会首接遇到照片上的女孩。
另外，琼白对照片上的女孩感兴趣还因为他昨天晚上梦见了她。
在他的梦中，女孩站在他对面，洁白的长裙，奶色的皮肤，漆黑的长发——即使在彩色照片上的面容也与黑白照相似。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而琼白，在梦醒后的细细回想中，记得自己也只是痴迷的看着女孩，并且希望永远这样与她相对而视，甚至发自内心的惧怕梦醒时刻的到来。
当然，他其实更应该希望自己今天晚上会梦见苏同，他甚至应该拟定一个捕捉苏同芳心的计划。
这样才符合自己的人设。
苏同自称是个实习记者，如此说来就是刚从学校毕业，还残留着书卷气，涉世不深，警惕心与好奇心并重。
这样的女孩，对于琼白来讲差不多是座不设防的白金城。
她笑起来一定很迷人，可惜在殡仪馆那种环境下是没可能看到她真实的笑容。
那里单凭气氛就能使大多数心智正常的人的笑神经失去作用。
不过，像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却被派到那种地方去采访，心里肯定有一大堆委曲需要找人诉说，比如说琼白这种擅长倾听的人。
但在琼白满脑子想的都是照片中的女孩，相对来说，神秘的女孩更加吸引人。
不过，如果证明被一个死人吸引，就连琼白都会怀疑自己是否精神正常。
他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如果是死人，你就不用继续伪装成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了。
他用食指轻轻碰触照片空白的地方，触感出人意料的粗糙，不像是普通的相纸，更给人一种画布上堆砌油彩的感觉。
他把照片放进扫描仪里扫进电脑。
作为一个不需要负担房租的自由设计师，他的电脑、扫描仪和打印机都是配置相当高端的产品，性能都好得让任何内行人看了嫉妒。
他想把照片放大一些，但他知道即使扫描仪再好，这样小的照片放大了也会失真。
不过他可以用工具软件处理一下，凭他的水平绝对可以弥补缺陷，只是有些担心会失去原有的自然。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仿佛心里有灵犀一般，被修饰过的照片上，女孩好似活了一般，随时可能从屏幕上跃然而出。
他盯着屏幕时，觉得心脏跳动都失去了规律。
然而失神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他忽然蹩了一下眉，用鼠标在女孩右颊上框取了一块邮票大小长方形区域，然后把这个部分放大到整个屏幕，几乎能看见皮肤上极细的纹理了。
不对，那不是皮肤的纹理，更像是油画颜料干硬后的裂纹。
只不过有些裂纹在他精细修饰过程中被扭曲覆盖了。
他把照片从扫描仪里拿出来，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放大镜，对着照片看了半天，发现并不比自己的扫描仪效果好多少，只能把照片放回扫描仪，使用了最大分辨率扫描，截取了同一个位置，进一步确定这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用未知颜料画成的迷你画作。
在他截取的位置，隐藏了一个极小的汉字：蝀。
“蝀？
是什么东西？”
这张画上肯定藏了许多这样的字，否则不会随便截取一块就会被发现。
他再次截取了另一块画面，果然又找到一个“蝀”字。
在网上肯定可以很容易找到这个字的解释，但输入法中大概不太容易找到，还好他知道另一个快捷高效的方法。
琼白用手机拨出一个号码，铃声响了两下后，线路另一边就有个略粗的女声传过来:“琼白，你还有脸打我电话！”
昨天琼白越林请吃饭，原本计划让这个叫小露的女孩突然出现，演一场戏。
虽然做好了铺垫，中途琼白却忽然改变主意，带林清一起去了殡仪馆，后来居然就把小露给完全忘记了。
琼白没理对方的问话，不带一点歉意的首接问道:“小露，我问你个问题，左边一个‘虫’字旁，右边是个繁体的‘東’字。
是什么字？”
“咦，你怎么开始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
“少废话，快回答。”
“那个字就念‘dong’，‘蝀’是一种虫，因为叫起来会发出‘咚咚’的声音而得名，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动物。
在一本叫做《赤水行记》的书中有记载，说这种虫可以吃掉人或动物的寿命，转化成自己的生命。
凡是被这种虫吃光寿命的人或动物，不久就会死掉。
不过这本书本身就很成问题，据说它是女魃在赤水北岸居住时写的。
但事实上这个传说一定是假的，因为女魃是黄帝的女儿，曾经帮助应龙打败蚩尤。
即使历史上真的有这么个人，以当时的文化水平，也没可能写出那么长的一本书。”
不愧是中文系的，琼白心里感叹，尽管他时常用“中文系到底是学什么的”这个话题挑起小露的怒火。
“这东西长什么样子？”
“有很多只脚，有点像巨形毛毛虫，两端各生一个头，女魃让两个头互相吃，这样蝀就可以不用吃人的寿命，自己还能永生不死。
看形象或许跟衔尾蛇有点联系。”
“好的，谢谢。”
“唔，慢着，等……”琼白不等对方说完话，就马上把电话挂断了。
以对方的性格脾气，绝不可能反过来给他打电话。
琼白与小露的关系并非情侣，彼此都不需要顾及对方的感受，大概有一天真的闹翻了，也不会觉得是一种损失。
琼白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忽然觉得隐藏在颜料纹路里的小字使他有些头昏恶心，他的嘴唇也有些发干。
他把图像重新缩小到一般照片大小，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打开浏览器，查找“衔尾蛇”。
衔尾蛇是人类最古老的神话符号之一，在许多远古文明中均有出现，却没有出现在中华文明的神话中。
也许“蝀”就是衔尾蛇的一种变体。
两者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是不死的。
不同的是衔尾蛇只有一个头，而蝀却有两个头。
琼白想象着蝀的两个头互相吞噬寿命的样子：两个头会不会存在竞争关系，产生紊乱？
等量的寿命在它体内循环，会不会有消耗？
但至少不会像衔尾蛇那样把自己吃得越来越小。
琼白心中生出一种荒谬感，很快放弃在这种古人的臆想上继续无意义的思考。
琼白的关注点重新回到照片上，他把照片导入搜索引擎的AI图片搜索功能，期待能在网上发现更多线索，但如果不出所料，他只会搜到一大堆相同构图的美女图片。
然而出人意料，不知是否是AI忽然变聪明了，它竟然意外的把许多跟琼白手上那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摆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琼白很快找出了原因，那是一张被人到处转发的寻人启事附带的照片，由于页面的活跃度非常高，自然被搜索引擎提高了优先级。
琼白找到了最早的一篇寻人启事，发布于去年11月，里面只提到照片上的女孩是什么时候在哪座城市失踪的，并留了一个QQ号码作为联系方式，大概是想保护女孩的隐私吧。
下面有几十页回复，但都是些评论女孩多么漂亮以及询问作者是否炒作之类的废话。
发寻人启事的楼主己经很久没再出现，琼白加了那个QQ号码，又在论坛里给对方发站内信，一边等待回复，一边浏览评论，一边还在脑中思考着。
这张照片为什么会隐藏那么多“蝀”字，到底想传递什么信息？
一条条评论读下来，也没等到楼主的回复，让琼白异常烦躁。
一条回复忽然落入他的视线，回复的人声称失踪的女孩曾多次出现在T大。
小露所在的大学？
他感到嘴里干得越发厉害，大概是在电脑前待太久的原故。
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痛饮一气。
这时，他忽然觉得很兴奋，这种兴奋不亚于获得百万大奖的惊喜。
“见鬼！”
他举起手里的啤酒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个遍，没发现自己拿错饮料。
“一定又是因为林清的原因。”
他嘟囔着。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兄弟当中情绪变化比较强烈的一个都会感染另一个。
哥哥遇到了什么值得这么高兴的事吗？
秦秀复活当然不可能，但遇到一个长得像秦秀的女人却有可能——以林清的性格，这么快与其他类型的女人之间发生艳遇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对林清总归有好处。
永远悲伤下去，是会死人的。
不过这样的兴奋状态，恐怕会让琼白连觉都睡不着。
但他对此也快习惯了，前两周持续不断的悲伤己经让他到达不借助酒精就无法睡觉的地步。
他忽然意识到今晚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到从林清那边传递过来的悲伤，否则他根本无法深入思考任何问题。
然而到了明天，琼白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因为那时，他将接到哥哥林清死亡的噩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