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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年全集

探花大人 著

其他类型连载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阿磐问他。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她又问,“教给我什么?”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教人杀人越货。”“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主角:谢玄阿磐   更新:2024-11-10 11: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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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其他类型小说《为奴十年全集》,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阿磐问他。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她又问,“教给我什么?”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教人杀人越货。”“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为奴十年全集》精彩片段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只知道透过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这一路再没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个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说说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说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过来。”

适才那人只不过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里有凑过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他说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过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说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还受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个不是智勇双全,哪一个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吗?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说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说,她便听。

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还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可还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没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过几重庭院,几条门廊。

门里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没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还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个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过身来,“怕什么?”

怕这不明的前路,怕这黑压压的高墙,怕这一个个黑衣冷面的人,怕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阿磐,不能。”




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

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

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

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

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

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

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父亲会有什么罪呢?

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哪里还记得父亲曾犯下了什么罪过。

养父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偶尔去灵寿做几回门客,她也没有见过父亲被抄家灭族,就因为战乱开始逃亡了。

若只是冤案、轻罪,那......那总还能挽救。

可若只是冤案、轻罪,怎会使他动如此大的肝火?

烟花渐歇,正旦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太冷了,湿漉漉的袍子冻得她浑身发抖。

阿磐滚着泪,这千头百绪里,试图抓住萧延年的袍袖,抓住他的手,乞求他心软一点儿,乞求他念起一点儿她的好,能再给她一点儿温存,“主人......父亲有什么罪?”

他若不答,她便一声声地唤他,眼里的泪越滚越多,她也来不及擦,“主人......主人......”

就在这泪眼朦胧中,在这水光破碎里,能看见眼前的人眉峰分明,蕴着锋利的寒意,那人是孤傲凉薄的,那人眼里是从也未有的厌弃嫌恶,“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血色尽失,眸底迸泪。

通敌叛国,叛的是萧延年的国啊。

这样的罪名,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阿磐木然怔着,眼底悲凉浮漫,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行清泪顺着脸颊骨碌一下滑了下来,滑下去,就再也止不住了。

面前的人神情冷肃,眸光凉薄,已经打算要走了,“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不配留在千机门。发卖奴隶场,仍叫她做个妓子。”

“主人!”阿磐心中一酸,又惊又惧,仓皇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去魏国,去做主人的刀......去做主人的刀......”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愿做刀口求生的勾当。

乞着,求着,呜咽着,痛哭流涕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这哭腔,求声,渐渐湮灭在乍起的烟花声中,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

可那人啊,可那人即便不曾将她踢开,口中却并未留一点儿情分,“细作当学会自救,自救不了,便自行了断。你该记得,求人是最无用的。”

是,早就学过了,细作的归宿,不过两条。

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

年关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人还兀自怔在原地,萧延年已经下了命,“带回门中,进棺思过。”

他有些心软了,到底没有发卖。进棺思过,那也好,那也好,他愿意留她,不管干什么,都好过被发卖。

失魂落魄地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了出去,一开门灌进来一片大雪,那湿透的衣袍顿时叫她全身结了冰,人在雪里打着寒颤,那也比不上心里的冷。

带出驿站,塞进马车。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回程时却落了锁。

那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阿磐透过车窗怔怔地朝楼上望去,阑干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而萧延年此时正于楼台雪中立着,间或咳上数声,许久都不曾进屋。

偶尔乍起几朵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烟花一灭,连那片刻的颜色也没有了。

月色如银,疾驰的马车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楼台那颀长的身子在雪里渐渐变小,于夜色中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儿,再也看不清了。

阿磐怃然泪下。

记得第一回上马车,萧延年见她冷,曾给过她一件大氅。

那件大氅她爱惜得紧,成日裹在身上。

后来大氅被陆商抢走了,但萧延年仍旧待她是好的。

如今在这更冷的除夕夜,她湿透了身子被带走,那人却再没有怜惜,也再不会给他一件暖和的大氅了。

一回千机门,她就被拖去密室,钉进棺椁。

孟亚夫低声叹着,“便当自己死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在棺中想个清楚明白。”

陆商冷嗤一声,“孟师兄与她费什么话,一个无用的废物,偏偏又是罪臣之后,早早地就得死了。”

长长的钉子一下下地敲着,把棺木敲得砰咚作响,眼见着缝隙中的天光一寸寸地消失,阿磐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关于幼时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人这般钉过父亲的棺椁,钉子落下去,活生生的父亲便再也没有了。

没多久,又见有人这般钉过母亲的棺椁。

那时候周遭的人已经不多了,棺椁也是单薄薄的一副,人进了棺中,钉子钉了下去,活生生的母亲便再也没有了。

阿磐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只记得养母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也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要她去看、去听、去想。

那样的父亲母亲,那样的养父养母,怎么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呢?

她蒙在鼓中,活得简单,连一点儿风声苗头都不知道啊。

棺椁的缝隙钉得越来越严实,隐约还能听见孟亚夫的话,“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陆商哂笑起来,“谁又不可怜?我不可怜吗?还是你不可怜?孟师兄可千万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犯了门中的忌讳,到时候,恕我不会保你。”

最后一颗钉子砸下去,阿磐忍不住滑下了泪来。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

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

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

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

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

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

心里这样想着,当真是难过啊。

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一双手在袍袖里不安地攥着,绞着。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她知道自己不会继续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有委宛低语,“主人......求你......”

忽而颈间一紧,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另一只受了魏国督军一剑的掌心扣住了她的后颈,其上仍旧粗砺不平的伤疤咯得她刹地一凛,还不等抬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垂头俯身猛地吻了下来。

看似那么温润的人,他的吻竟有十足的掠夺。

阿磐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脸色通红,适才就凝在眸间的泪霍地滚了下来。

愕的人也不止阿磐自己,门外守着的人比她还要惊骇,手中的佩剑霍地撞上了木纱门,阿磐几乎听见了那一声极力压着的“主人”二字。

这一声极低,但到底使那人松开了手。

阿磐大口喘着,愕然去望身前的人,见那人瞳孔漆黑,眉梢眼角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但面色仍旧苍白,并不带半分情欲之色。

一个惯是冷静自持的人,连这个吻也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考验。

适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不过是他寻常在教她礼乐诗书,他的话声仍旧平和温软,举止也仍旧谦和有度,他说,“传闻魏王父阴骘狠厉,床帏之内尤为暴虐,王父若是这般,你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么,竟让阿磐想起了魏国那位贵人。

她在贵人帐中三日,贵人床帏卧榻之间,亦是粗暴凶蛮,天亮方休,没有一点儿的温柔。

不,贵人也给过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旁的不说,至少那个吻是温柔的。

可若魏王父是那样的人,主人也依然忍心将她送去王父的卧榻吗?

正因了他什么都知道,因而听起来便愈觉得残忍。

仔细想想从国破那日开始,这条命也早就由不得她了。

眼泪断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可那人说,“擦掉你的眼泪。”

阿磐忙抬袖去抹,可越抹越多,眼泪越似决了堤的洪流,怎么都抹不干净了。

那人眉心微蹙,但声音仍是平和的,问她,“到了王父榻上,也这么哭么?”

还问,“‘沈审紧密’四字,你做到了几个?”

沉稳谨慎,细心周密,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该有的,可她眼下一个也没有做到,甚至辙乱旗靡,方寸大乱。

木纱门外明显躁动了起来,是陆商在说话,“主人,她已经失手了!”

那人没有理会,仍旧与她说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阿磐低声下气地求,“主人......阿磐......”

原本想说,阿磐不想去王父的卧榻,也不想用美人计,不想,都不想。

可也不能中道而止,在那人面前打退堂鼓,再去应了陆商的话,说她是个无用的东西。

她埋着头,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婉转成了一句,“阿磐不敢亵渎主人。”

可那人双臂张开,垂下了宽宽的袍袖,松垮的白袍在胸前半敞着,“来吧,当我是魏王父。”

你瞧,这适才发生的事仍旧未完。

阿磐伏在榻上,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主人能不能换一个人.......”

那人一气,呼吸乍乱,又咳了起来,“能指望你什么。”

他咳,阿磐竟也不似从前一样敢去碰他,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人冷笑一声,“无用废物。”

阿磐知道不能转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他解带,那疏冷的眉眼淡淡地垂眸睨来,她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月在千机门学下的东西,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在女闾里看过的听过的媚术,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点儿渣滓都没有余下。

阿磐啊,到底是不愿违逆本心,做出迎奸卖俏的事。

恍恍惚惚地解开了那人腰间的帛带,又一层层地为他褪去了衣袍,那人轻轻抬起她的脸,“这般模样,王父可会动心?阿磐,动不了心,便乱不了谋,我问你,该如何成事?”

身前的主人还与她语重心长地说话,门外的陆商却早就按捺不住了,那个急躁又暴脾气的人险些忍不住闯进来,“一个肮脏的妓子,怎能就这么平白污了主人圣体......”

阿磐闻言脸色煞白,瑟然轻颤。主人就是从魏人手中把她救下的,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主人也全都知道。全都知道,也仍旧待她好,就连孟师兄也从不在主人面前说她是个“肮脏的妓子”。

那人眸光幽深,气息沉沉,别过脸去轻斥一声,“下去。”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说什么,狠狠地一跺脚,咬着牙扭头就走。

那人话中夹杂着一声重重的叹,“今日若不能使我动情,就不要妄想下了这张榻。”

阿磐抹着眼泪为他解开了轻软的里袍,那么尊贵儒雅的人,胸膛上竟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与他掌心的剑伤一样,还不曾愈合完好,难怪他总是咳,咳得停不下来。

那大抵也是魏国督军的手笔。

阿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轻抚他的肩头,顺着那道长长的疤,从肩头缓缓滑向他的胸膛。

他是清瘦的,他肩头的骨形带着棱角,胸膛的刀口骇得人头皮发麻。阿磐沿着那长疤轻轻摩挲,忽而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见那人喉头滚动。

弄疼他了。




对此,陆商简直不遗余力。

她带阿磐去女闾,命阿磐亲眼观看活春宫,看闾里的姑娘们是如何施展一身的本事,目挑心招,扇惑人心,轻易就叫男人们催情发欲。

可阿磐不愿。

她可以刺探敌情,搜集军报,哪怕真正去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都不愿去学这样污秽的东西。

不愿,因而垂眸不看。

可陆商这个人,她永远只盯着阿磐,也永远都充满了恶意。

她就跪坐于阿磐身后,强行掰起她的脸来,迫使她一五一十地看,事无巨细地听。

阿磐挣不开。

一个常年练剑习武的人,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力道,那双生着茧子的手就似对青铜铸造的钳子,牢牢地钳制着她,叫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你瞧,还要在她耳边揶揄,一字一顿的,生怕她听不清楚,“都是做过营妓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身经百战,千机门上下谁不知道,还在本教官面前装什么无辜淑女?”

湿凉的口气扑在阿磐颈间,阴森可怖,叫人忍不住打起寒颤,生出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阿磐心中郁郁,不去驳她。

谁敢驳那个夜叉呀。

凭着自己在门主面前得脸,又是这一拨新人的训导教官,倚势挟权,肆无忌惮,就差行凶撒泼了,偏偏无人管她。

阿磐被迫望着红纱帐内拨雨撩云,颠鸾倒凤,发出求欢声,调笑声,喘息声,还有嬉笑怒骂之声,还要受制于人,不得不听着身后的人凑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听说魏国王父私行不谨,欲求无度,常白日宣淫....啧,你若不学精学透了,怎么能拿得下他?啧啧......”

阿磐心绪蓦地一晃,失张失志,整个人都茫然若失起来。

从前只知道自己要做个细作,从没有人告诉她还要去拿下魏王父啊。

陆商倒仿佛又蓦地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忙不迭地赶紧补充起来,“哎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魏王父,那可是个相貌奇丑的老头子呢!”

阿磐苦身焦思,心中煎熬。好一会儿过去仍旧又惊又怔,喃喃问道,“陆师姐,这可是主人的意思?”

她想呀,她最初不过是想求条活路,求个安稳,怎么一步步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陆商哑然失笑,“不是主人的意思,难道还是我的意思?”

阿磐一凛,怅怅然回不过神来。

原来主人从来也没有打算留她。

忽又听耳边声音冷了下来,“叫一声,我听听。”

“陆师姐要听什么?”

“像那妓子一样叫。”

阿磐不肯,咬紧牙关,一张嘴巴牢牢地闭着。

陆商便去捏她的嘴巴,“学不会,你就活不了。你知道,我是最想你死的。”

阿磐茫然问她,“陆师姐为什么想要我死?”

陆商扭住她的脊骨,低低笑了一声,“看不上你这具软骨头,这幅贱模样。”

阿磐心中郁郁,吃了疼也不肯在陆商跟前出声。

她是软骨头吗?

也许是罢。

她只是不愿在刀山火海里活着,只想做个清闲的山人,若能留在主人身边,哪怕只做个洒扫侍奉的奴仆,干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没什么错的。

她有贱模样吗?

她是有过不堪的过往,在魏营中走了一遭,失了清白,可仍旧算是个自重自爱的人,哪里就有了一副“贱模样”呢?

没有。

阿磐心里大声地驳斥,没有!

然而不管她愿是不愿,学没学通,关于媚术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六个新人一同被送进女闾,也都不知道考验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似不知道当初要送去侍奉的那位魏国贵人到底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是个凶狠狰狞的莽汉,还是个肌骨粗糙的行伍。

也许是个陶匠。

也许是个乞儿。

也许是个寺人。

也许是个贩夫走卒,马夫田奴。

千机门的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业,因而什么人都有可能。

一个个地进了女闾,视死如归一般。

阿磐一路心事重重,进屋前才留意到陆商的脸黑得能凝出墨来,一双眼神似锋利的刀刃,也不知在她身上扎出了多少个洞了。

开口时冷言冷语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主人说了,通不过考验,你不会活着离开千机门。我就在这外头瞧着,你要敢偷懒耍滑,我就敢要你进棺。”

进棺思过是千机门的刑罚,阿磐是听同门讲过的。

听说是把人活生生地钉进棺椁之中,少则一日,多则三天,但看什么时候省思好了,什么时候才被人放出来。

阿磐最怕进棺,那比跪香可怖十倍都不止。

见她白了脸色,陆商轻蔑的眼风扫了过来,还要再补上一句,“无用的东西,留着到底有什么用?”

阿磐堵着一股气进了屋,卧榻上已有人在等着了。

红纱帐朦朦胧胧地垂着,看不清那人身形,面朝里,更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知道陆商阴魂不散,此时必紧紧地盯着,阿磐心一横,宽了外袍,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那人的卧榻。

甫一上去,心里又开始挣扎个不休,适才堵在心里的勇气已然消了个七七八八,因而就开始拖磨了起来。

实在是下不了手。

那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似是等久了竟睡了过去。

但好在看起来年轻干净,宽松的袍带上沾染着室内的兰草气,仔细去闻,这兰草气之下隐约还有一股浅淡的药草味。

阿磐拖拖磨磨地跪坐榻上,挣扎了半晌,蓦然听见外头的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板,好似再说,“进棺,进棺,进棺。”

知道是陆商在提醒,阿磐心一横,闭紧了眼去宽那人的长袍。

可那人身子一转。

可那人身子一转。

阿磐咯噔一声,人几乎吓掉了半个魂儿。

怔怔然愣在了当场,失张失志,愕然叫道,“主人?”

那人抬眸,眸光清冷,问她,“为何要停?”

烛花摇影,映得他神色不定。

阿磐心口慌乱地跳,怎么都缓不下来。垂着眸子不敢乱动,说话顿时就没了底气,“阿磐不知是主人。”

那人道,“美人计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今夜的人若是魏王父,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是了,阿磐知道。

从最开始她就知道,细作刀口求生,要学会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道理她都懂,可他是主人。

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命令,“继续。”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眼泪一滚,在雪里凝成了冰。

没有人能逃出魏人的追杀,她唯一的亲人云姜也已经死了。

只以为那寒光凛冽的大刀必然要砍下她的头颅,抑或要刺透她的心口,不曾想忽而一声惨叫,就要落下的大刀竟赫赫然顿在了半道。

阿磐蓦地睁眸,见一支羽箭直直地穿透了魏人的胸膛,那魏人瞠目结舌,身子一歪,霍地就摔下马去,喷溅了她一身的血。

下意识回头望去,隔着飞雪,见一驾马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距离,车外不过坐了两个男子,一身的斗笠布衣,似寻常的百姓装扮,看不清什么模样。

一人持缰,似是赶车的。

一人握弓,适才那一箭大抵正出自此人手笔。

余下几个魏人闻声打马奔来,远远地就开始大声暴喝,“大胆!什么人!敢杀我魏国将军!看斧!”

须臾的工夫,魏人那杀气凛凛的斧钺已然划破长空,呼啸着向她飞掷过来。

脊背一凉,阿磐蹒跚起身,本能地朝着马车仓皇奔去,“大人救命!”

只听“铮”的一声,车外持弓的男子一箭离弦,穿风破雪,魏人的斧钺便歪去了一旁,砰得一声坠进了雪里。

其余的追兵也都口中吐血,一个个狼哭鬼嚎地跌下了马去。

阿磐惊颤不已,匍匐在车前,“多谢”二字还不曾说出口,赶车的人却道,“你该谢的是我家主人。”

哦!

阿磐心头一暖,这是中山的乡音!

虽不知他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但在魏地绝境遇见了同是天涯沦落的中山人,心中立时便生了几分亲近。

不必说此处距离魏营不过半日脚程,魏军若知道中山营妓全都被赵国兵马冲散,定然还要派人来搜捕。

即便不曾追来,她一人饥寒交迫,也走不出这冰天雪地。

阿磐心中敬畏又感激,因而伏在地上,朝着车里的人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良久都没能等来车里的人开口说话,这天地周遭一片岑寂,只听得见北风卷着雪呼啦啦地刮,刮了个不停。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

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就在这风雪里微微发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车里的人徐徐问起,“是中山人?”

阿磐忍住周身的寒颤,连忙直起身来,“是,求大人阿磐回家!”

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阿磐仰头望去,见车内端然坐着一位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一身简朴的布衣掩不住周身的贵气,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几分血色,间或干咳几声,看起来身子并不算好。

但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润宽和的,“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她压着声腔中的颤抖,“阿磐只知道大人是中山人。”

是中山人,也是救命恩人。

既是救命恩人,那便是自己人,是亲人,是家人,是在此时此刻值得托付的人。

那人笑叹一声,“中山已经亡了。”

是,中山已经亡了,因而她与姐姐沦落成了魏国的营妓,也因此险些死在魏人刀下。

她这一颗心啊惊惶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对自己何去何从却又十分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归处。

雪渐歇下,冻透了肌骨。

阿磐的一双葛屦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袍角裤管早就被雪水洇透,一双脚也早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全身僵硬,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又是良久过去了,才听见车里的年轻人问,“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这时候,阿磐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只想着,总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那就等以后再说。

人又不是神仙,哪儿就能料得到以后呢?总之都是中山人,再坏都不会比魏人坏。

只要不去魏军,不做营妓,只要能安身立命,去做个清白的人,命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车里的人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时垂眸淡淡睨来,不说什么话,只等着阿磐自己定夺。

拉缰的人等不及,很快催促起来,“主人问你话,若不上,周某可就赶车了。”

话音甫落,这便扬鞭打起马来,辕马嘶鸣一声,刨蹬了几下蹄子,竟果真疾驰着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

阿磐方寸大乱,整个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来不及思虑什么,紧跟着就蹒跚着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车追去,“大人!”

魏国的鬼天气真是堕指裂肤,风卷着残雪铺天盖地地刮着,荒野里的雪总有膝头那么高了,她那一双腿就似灌了铅,抬也抬不高,迈也迈不动,脚也早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似两块冰凉的石头,不过才跑了四五步,又被横在雪里的骸骨绊倒,噗通一下便栽进了雪里。

是,这中山与魏国的交界,打了好几年。

这数年曾死了无数的将士,这雪里也埋下了无数的枯骨。

阿磐在雪里挣扎大叫,“大人!大人救命!”

那人的马车早奔出了数十步了,没想到这时候竟应声停了下来。

阿磐鼻尖一酸,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压着声腔里的颤抖,“大人!”

车里的人到底心软了,掩袖咳了几声,片刻丢出来一件大氅,这才道,“上车吧。”

阿磐再顾不得许多,赶忙拾起大氅裹住身子,一双手脚冻得发紫,紧紧抓住车轸想要爬上马车,然而身量不高,那梆梆硬的脚底板又打着滑,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前室坐着的两个人只是冷眼旁观,倒是车里的年轻人朝她伸出手来。

那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

原本养得似象牙一样,金尊玉贵的,连一点儿茧子都不见。

然后从手心到袍袖下的一段手腕,是赫然一道长长的新疤。

虽已结了痂,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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