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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年后续+完结

探花大人 著

女频言情连载

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曾经遭受过什么困厄。阿磐还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却有些急了起来,伸手一拦,她的手就被那横过来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贵,怎能......”车内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轻斥了一声,“亚夫。”那叫亚夫的人闷闷地垂下大弓,扭过头去再不敢言语。车内的人径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仍然觉得那是一只十分暖和的手。那人作力一拉,将她拉进了车舆(即古时的车厢),阿磐身形纤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仍使年轻人咳了起来。叫亚夫的人忙回身探进车舆,为年轻人捶背,那么魁梧的人却轻声细语地说话,“主人当心身子。”车里不算冷,药味却浓。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伤口。车外这两个戴斗笠的男...

主角:谢玄阿磐   更新:2024-11-11 12: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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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女频言情小说《为奴十年后续+完结》,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曾经遭受过什么困厄。阿磐还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却有些急了起来,伸手一拦,她的手就被那横过来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贵,怎能......”车内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轻斥了一声,“亚夫。”那叫亚夫的人闷闷地垂下大弓,扭过头去再不敢言语。车内的人径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仍然觉得那是一只十分暖和的手。那人作力一拉,将她拉进了车舆(即古时的车厢),阿磐身形纤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仍使年轻人咳了起来。叫亚夫的人忙回身探进车舆,为年轻人捶背,那么魁梧的人却轻声细语地说话,“主人当心身子。”车里不算冷,药味却浓。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伤口。车外这两个戴斗笠的男...

《为奴十年后续+完结》精彩片段


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曾经遭受过什么困厄。

阿磐还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却有些急了起来,伸手一拦,她的手就被那横过来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贵,怎能......”

车内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轻斥了一声,“亚夫。”

那叫亚夫的人闷闷地垂下大弓,扭过头去再不敢言语。

车内的人径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仍然觉得那是一只十分暖和的手。

那人作力一拉,将她拉进了车舆(即古时的车厢),阿磐身形纤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仍使年轻人咳了起来。

叫亚夫的人忙回身探进车舆,为年轻人捶背,那么魁梧的人却轻声细语地说话,“主人当心身子。”

车里不算冷,药味却浓。

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伤口。

车外这两个戴斗笠的男子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个个儿身手矫健,气宇不凡,连这样的人都甘愿臣服,便能推断出那年轻人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阿磐大着胆子凑上前去,为年轻人轻抚脊背。

阿磐在云姜家中寄养多年,寄人篱下久了,知道该怎么照顾人。真是个清瘦的人。

这脊背上能触到清晰的脊骨。

叫亚夫的人出声想拦,想起适才年轻人的轻斥,才要出口却又赶紧戛然忍住了,虽一时由着阿磐侍奉,一双豹眼却紧盯不放,生怕她干出什么行刺的勾当来。

可她又能干什么呢?

她无非是要报年轻人的救命之恩,登车之恩,还有她身上这一件大氅的恩情。任哪一桩,也都是天大的恩情啊。

她对年轻人满心只有感激罢了。

何况,她整个人都冻得僵直。若没有这驾马车,她不必等到晌午,就要与那些埋在雪里的尸骨一样了,待来年开春,积雪一化,谁还知道这尸首又是谁的呢。

他若能给她一个好出路,带她回家,若还能为她寻一个安稳的去处,那,那就更好了。

身上的冷还没有驱走,阿磐仍旧尽心侍奉,到底使咳声缓了下来,她轻声问道,“大人可好一些了?”

那叫亚夫的人提醒道,“既上了车,就该叫‘主人’了。”

阿磐是个乖顺的人,恩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就似从前养母要把母亲留给她的玉拿出一半来给云姜,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乖巧地坐在一旁,拢紧大氅,垂着眸子细声叫道,“主人。”

大人,主人,于她而言终究没什么两样。

救了她的命,便认他做了主,是入情入理,也都心安理得。

还在胡思乱想着,忽而下颌微微一紧,那苍白瘦削的手兀自抬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左右审视着。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炉子上温着汤药,牢固厚实的车舆将冰天雪地全都隔在了外头,只是大氅适才落下了肩头,因而不曾被裹住的地方还是冷着。

阿磐被审视得心里发慌,才回暖一点儿的身子与长睫一同,益发地战栗起来,被看得久了,忍不住脱口问道,“主人在看什么?”

好一会儿才放开手,顺着她的下颌往下去,顺手将她的大氅拢在了一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片刻命道,“给她一口酒。”

阿磐想起,就在前夜,魏国的贵人曾也要她饮一杯酒。

酒能驱走这数九寒冬的冷,也能叫人思淫欲。

她记得饮了贵人的酒,呛得连连咳嗽,饮下去便红了脸,一颗心也就随之滚烫了起来。

一旁的人有些不肯,“那是主人的酒,主人怎能与一个......”

阿磐眼皮骤然一跳,下意识地攥紧大氅,腹中暗忖着,他大约要说,“主人怎能与一个营妓饮一壶酒。”

但年轻人冷肃着脸,蹙起的眉头叫他没有再说下去,原本苍白的脸看起来愈发没了血色,被气着了又咳了好一阵子,赶车的人连忙将持弓的人拽了出去,“孟兄!不要再说!”

原来持弓的人叫孟亚夫。

车里的人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此刻只是一言不发,就令孟亚夫再不出声,低眉把酒囊递给了她,这一路就再也没有进过车舆。

阿磐抱着酒囊,初来乍到的,也不敢说什么话,只低低地喊了一声,“主人。”

这便依言仰头饮了下去。

中山的酒没有魏人的烈。

这一口顺着喉管吞咽,五脏六腑顿然都火辣辣的,辣完之后便开始暖了起来。

那年轻人又咳了几声,很快阖上眸子,恹恹地朝赶车的人命道,“走罢。”

外头的人低声应是,打马赶起了车来。

车轮子压得雪咯吱作响,骖马打着响鼻从小路奔走,偶有鸟兽被惊得四散逃开,车内却岑寂无声,阴沉沉的叫人害怕。

有大氅裹着,又有酒饮了,原本冻得冷硬的身子很快酥麻,不久就松快了起来。

阿磐知道马车不是白坐的,因而极有眼色,添炭端药,她做的比旁人还好。

她自小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也不指望什么富贵显荣,今时今日奢望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归处罢了。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疾驰,阿磐掀起帷帘往外望去,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也不知到底要往何处走。

这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不去打扰到一旁的人。

心里的事满满当当,忍不住去想,怀王三年的这个冬天,怎么就那么冷呢?

她和云姜从灵寿一路逃亡,逃亡了一整个冬天,到了魏营又是三个日夜不得安枕,今日被驱赶着走了半日的山路,又逃了不知多远。

这一路疲于奔命,劳筋伤骨,奔得灰头土脸,活得战战兢兢。

可真是苦啊。

到眼下,人早就累极乏极,再没什么力气了。

可鞍马劳顿,也不能安枕。

将将睡去,又乍然惊醒。

见年轻人睁开眸子,不知何时醒了,正凝着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一双赤着的脚在小铜炉的烘烤下已然缓出血色,蒙上了一层淡泷泷的粉。

阿磐脸一红,连忙把小足藏进了大氅里。

听那人问起,“何时进的魏营?”

阿磐老实回道,“三日前。”

三日之前,中山覆亡。

她低垂着头,生怕他问起营妓的事。

但委实也不必多问,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中山的女子进了魏营并没有第二条出路。

因而,一个做过营妓的人,在这气度不凡的主人面前,人顿时就矮了几分。

她心里惶然不安,紧紧攥着大氅,祈求他千万不要再问下去,也千万不要再问出似那贵人一样的话,诸如,“伺候过几人?”

一颗心怦然跳着,跳得七上八下。可依旧脸色苍白,白得像个半鬼。


陆商没有料到阿磐果真敢拿匕首捅她,这一刀进去,竟叫她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没有刺中萧延年的那把刀,而今先刺进了陆商的身子里。

被刺的人瞠目咋舌,愕然失色,“你说什么?”

刺人的拔出短刃,神色坦然,“我说,你是毒妇。”

可惜她打不过这个毒妇。

那毒妇甫一回过神来,果然气急败坏,一巴掌掴了下来,将阿磐猛地掴倒在地,掴得她半张脸都发了麻。

那凌厉的掌风好似还停在耳旁,那毒妇赤口白舌净说些尖利的话,“想杀我,你活得不耐烦了!这么着急死,呵!你的保命药,也别想要了!”

说着唬人的话,不,那毒妇从来不会唬人。

她果真,竟果真扬手将假死药丢出了窗外,那颗保命的小药丸在空中一滑,立即消失在了那无垠的夜色之中。

那毒妇捂着肚子,那里已经开始流血了,“想忤逆我,得有那个本事!你有什么本事?凭一张狐媚子的脸?还是凭你只学会了爬床?我呸!”

是了,阿磐没有什么本事。

也不想学如何杀人的本事。

怔怔地卧在地上,一双眸子望着七窍流血的卫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啊。

她活在烂泥里,已经是猪狗蝼蚁的命了,实在不必再去杀另一个猪狗蝼蚁。

那毒妇自里袍扯下来一块布帛,很快就把自己包扎好了。

见阿磐仍旧趴在地上没有起来,那毒妇也不知哪根弦搭得错了,竟大发善心,好心地解释了起来,“她的画像被魏国大良造选中了,这一两日就会有人专程来接,尸首我会处理干净,你且耐心等着。”

阿磐没有应声,她不愿与陆商说话。

一个灌她碎骨子,丢她假死药的人,鬼都不愿意与这样的人说话。

阿磐不说话,陆商那仅有的一点儿耐心又没了。这就蹲下身来,操起刀柄去敲她的下颌。

蹲地猛了压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愈发地生了气,“装什么死?有你死的时候!”

假死药都被丢了,还敢再提一个“死”字。

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实人就没有恼的时候了吗?

终归是出了千机门,再不必讲什么论资排辈。

阿磐知道自己打不过陆商,打不过也得出了这口恶气,猛地翻身将陆商掀翻在地,就跨坐在陆商身上。

陆商用刀柄敲她的下颌,她便用刀鞘去抵陆商的伤口。

陆商大抵也不曾想到素来都任她搓扁揉圆的阿磐竟然发起了狠来,这刀柄抵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破口痛骂,“爷爷的!爷爷的!反了你了!”

阿磐拧着眉头,愈发用起力来,“师姐睁眼看看,我在千机门到底学了些什么本事!”

陆商毛了,龇牙咧嘴地砸开阿磐的刀柄,反过来又将阿磐掀翻在地。

大概气急了,竟然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却又似被什么噎住,竟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便就那么压着按着,好一会儿才道,“爷爷的,还真小看你了!”

陆商身子健壮,力气又大,制服阿磐丝毫不必费什么力气。

她缓过气来的时候,又笑嘻嘻地奚弄了一句,“那又有什么用呢?听闻王父癖好独特,尤喜凌虐女子,你若敢背弃主人,便将你做成‘美人壶’,送给王父,想必他十分喜爱。”

说完还要再补上一句,“你知道的,我陆商呀,什么都干得出来。”

在千机门时,阿磐就听闻过美人壶的刑罚。

所谓美人壶,便是将女子剁去四肢,盛入陶壶之中,好生地梳妆打扮,专供贵族消遣。

听闻有贵族就喜欢这样的美人壶。

见阿磐脸色发白,陆商又笑,“不管进了东壁要做什么,你都要牢记主人训导你的,一个字也不要忘。刺杀魏王父也许很难,但千机门若要你死,简直容易的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还说,“去打探王父的一切,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就该什么都摸个清楚了。卖国贼,记下了?”

阿磐当真讨厌陆商。

但陆商才不管阿磐想什么,随手丢过来一个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值钱的挑吧挑吧全都进了自己腰包。

还说啥,“都要进东壁了,用不着什么盘缠。千机门的每一分钱都是有用处的,不必浪费在你身上。”

还指着自己腰间带着血的伤口,“值钱的我得拿走,买药疗伤去。”

言罢自顾自地拖起了卫姝的尸身,临走时,还要再阴阳怪气地补白上一句,“卫姑娘,洗干净身上的污血,准备去伺候王父吧。”

阿磐不与她计较,和那个一身蛮力的人计较,她如今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那一身蛮力的人吹着口哨转身出了柴门,很快就隐入了夜色之中。

卫姝的尸身被拖出了沙沙的声响,片刻的工夫,这声响里除了卫姝,还多了那黄狗,沙沙的,嗖嗖的,那一身蛮力的人拖得很快,快得几乎要两个尸身拖出火星子来。

不消片刻,那沙沙声也没有了。

这南宫卫家的小院里,已经只余下了阿磐自己。

阿磐捡起包袱,眼下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袍,连一点儿盘缠都无了。

唯有一卷拴着绳子的细帛,有些不一样的,捡起细帛看,上头写了卫姝的身世与生平。

卫姝啊,一个十分简单的人,简单的就似一张白纸。

阿磐想起来,与她先后进了千机门的那些同门,有人披肝沥胆,有人心事重重,有人背着包袱上路,有人两手空空地走。

她们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除了萧延年与他们各自的上线,没有人知道她们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出了千机门,各自奔赴。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如今,她也一样。

不过不幸的是,她的上线是陆商。

天杀的陆商。

中山怀王四年,魏惠王三年。

这一年,阿磐十七岁。

她代替了一个原本叫做卫姝的人,与十六个魏女一同坐上了魏国的车驾,在庶长和赵媪的带领下,被送往魏国的王城大梁。

卫姝的生平她早在卫姝死的那个漏夜便一清二楚了。魏地北境与中山故土交界处有一个叫南宫的郡城,卫氏便出生在那里。

原先也算是好人家,只是因了亲族中有人犯了罪,卫姝一家被牵连沦为了奴籍。

家中有两个兄长,都在魏国参军。

按魏国律例,只要亲族有人获军功或经人赎买,就能脱了奴籍,做个自由的庶民。

卫姝的两个兄长走的正是这一条路,只可惜,还未能建功立业,竟就战死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出身清白。

千机门手眼通天,手段向来厉害,阿磐代卫姝上了马车,竟无一人察觉。


阿磐惊叫一声,面具下那张脸啊,是她最熟悉的脸。

手一顿,匕首倏然停在半道,阿磐在仓皇之间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主人!”

这不是魏王父,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脑中轰然一白,真是好大的一场骗局。

不,不是,这是一场专为她精心设计的考验。

没有什么魏国车驾,将军暗卫,也没有什么驿长卒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的真极了,但什么都是假的。

也正是因了魏惠王的君命,这彻夜的烟花爆竹能掩住一切不寻常的声音,因而他们也才敢在昌城驿站大张旗鼓吧?

细细想来,就连第一回进魏营的中军大帐,不也被人上下反复地搜身查验过吗?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乍起的烟花在萧延年的脸上映出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恍惚间听见外头的人轻笑,“一点儿小把戏都看不明白,能指望她干什么。”

又是陆商。

不,不是看不明白,不是因了她愚不可及,是因了她对千机门的命令言听计行,深信不疑,也是因了他们把这场戏做的实在太真切了。

她不曾疑心孟亚夫,不曾疑过萧延年。

就连陆商,也是没有疑心过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的人问话,“戴的什么?”

阿磐怔怔地垂头望去,哦,方才拉扯之中撕坏了半边袍子,白皙的颈间露出了一截红红的挂绳来,挂绳上一截断玉正悠悠荡着,荡出了胸口。

是母亲留给她的断玉。

那人垂着眸子,正无声地打量。

原来他方才停下,是因了这一截断玉。

阿磐仓皇掩住胸口,温静笑道,“是一块断玉。”

那人凝着那断玉,总有好一会儿了才问起话来,“可是捡来的?”

“不是。”

“谁给你的?”

“母亲留下来的。”

“你说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书先生,怎么会有这般贵重的玉器?”

阿磐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烟花渐歇,那人静默许久。

在这许久之间,目光沉沉,面色冷凝,半晌不曾说话,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仍旧骇得人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阿磐怯怯轻唤,“主人,你怎么了?”

那人,那千机门的门主,那中山国的君王,他冷冷地开了口,不带一分情绪,也不再提及断玉,问她,“为何不杀?”

分明在与她说话,整个人却都似在出着神。

怎么杀。

短刃在手里兀自发抖,却怎么都不会再刺出去。

湿漉漉的衣袍贴着身子,已经凉了下来,阿磐垂着眸子,喃喃反问,问自己,也是在问他,“阿磐......阿磐怎会杀主人?”

人还兀自怔着,又听面前的人责问起来,“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阿磐抬眸,小心回道,“阿磐是中山人。”

可那人凉薄一笑,“你不过只是一把刀。”

阿磐心口一窒。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道理,阿磐岂能不懂啊。

可听了那人说出“一把刀”这样的话,心里忽地翻江倒海的,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就仅仅只是一把刀吗?

那人继续说着,“命你刺杀,你便刺杀。今夜这里的人若果真是王父,你,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

她第一次与萧延年争论,也第一次说出了心中所想,她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的主人,“我不想做刀,我想做人!”

哪儿有人愿意生来就俯首为奴,到头来却成了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呢?

可她的主人眉头一压,寒光乍现,扬手便甩过来一巴掌。

他用力极大,这一巴掌赫然将她扇到了地上,好一会儿过去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

火辣辣的滋味过去之后,又酸麻麻的没了知觉,似是肿胀了起来。

腊月里的地砖冰凉刺骨,短刃远远地甩了出去,在地上咣当当响了数下,溅起清脆脆的声响。

也正因用力极大,他自己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消歇下去,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是,都说她不成器,陆商也这么说话,但怎样才算成器呢?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就算成器了吗?

那人命道,“捡起刀来,完成你今夜的使命。”

那人周身阴沉骇人,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啊。

阿磐跪伏在地,“主人......阿磐不会弑杀主人!”

何况,他依旧是中山的君王呐。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胸口剧烈地喘着,“捡起刀来!”

因气极怒极,故而又呛咳了起来。

阿磐忙爬起身,跪行上前小心为那人轻拍脊背,想去缓解他的干咳,可那人一把将她推去了一旁,“用刀!”

她跪伏在地上,“主人恕罪,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那人眉目疏冷,声腔凛冽,“那你能干什么!”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她是个心软的人,天生不愿打打杀杀,哪里做得了生杀予夺刀尖舔血的事啊。

她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苟安一隅,做个山野村夫,求个片刻的安稳罢了。

那人冷笑一声,笑得凉薄,“国都没了,你哪儿来的家?”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阿磐知道。

阿磐哀声求道,“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门口的人“砰”得一下踹开门,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敢忤逆主人,得问问陆商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孟亚夫忙去拦她,“师妹!”

颈间一热,那人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就在她脖颈上摩挲一圈,扯出了那根红红的挂绳,“取下来。”

不轻不重地下了命,却不容半点儿反抗。

哦,那是断玉。

她记得在魏国中军大帐的那个冬夜,也有人这样摩挲着她的颈间,也摩挲着那截断玉。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阿磐握紧断玉不肯松手,低低地哀求,“主人......这是母亲留给阿磐唯一的东西了......”

然而那人似波澜不惊,却指间作劲,用力一拽,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阿磐惨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

脑中空白。

耳畔轰鸣。

喉间发苦。

心中生凉。

大抵勒破了皮肉,也揪断了长发。

那人睨着她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个陌生人,好半晌才道,“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同行的都是美人。

或有不错的出身,或有不错的仰仗。

因年纪相仿,又是一同去东壁,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十分高兴,似黄莺一样叽叽喳喳,缠着领头的赵媪笑闹个不停。

“嬷嬷,王父到底什么模样?”

“嬷嬷瞧瞧奴家,都说奴家生得美!嬷嬷说,王父会喜欢奴家这样的吗?”

“好嬷嬷,王父喜欢美艳的,还是清秀的,喜欢泼辣的,还是温柔似水的?”

赵媪被众星拱月,得意洋洋的,“王父的风姿,老妇只能说这世间都寻不出第二个。”

众女闻声顿时提起了兴致,一个个眸光发亮,“嬷嬷,嬷嬷,好嬷嬷,快告诉奴家,王父到底什么模样,王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赵媪道,“王父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先前周天子召各诸侯国太室盟誓,因大王年幼,是王父的车驾代大王去的,老妇在大良造府中做事,能听得不少外人不知的消息,”

“听人讲,十四个诸侯国去的尽是人中龙凤,唯有王父木秀于林,无人能比,那可是鳌里夺尊的人物啊!只是远远地见过,已经叫人挪不开眼了!””

说着声儿忽地低了下来,啧啧了两声,“听说,也只有中山王略输几分,只可惜,整个中山国都败给了王父,那中山王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阿磐心中一动,不由暗忖起来。

不管是萧延年还是陆商和孟亚夫,他们口中的魏王父都是残虐不仁暴戾无情的人,甚至贪恋美色恣情纵欲。

怎么到了赵媪和这些魏女口中,却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拼了命也要近前伺候的人呢?

见众人眼里开花,赵媪愈发神秘起来,“只是王父身边姬妾众多,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啧啧!你们这些姑娘呀,最后谁能留在王父身边,可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话虽这样说,但耳聪目明的人已撸下腕间的玉镯,当先塞进了赵媪手里。

“好嬷嬷,这玉镯可是余姬家中祖传的,据说价值百金,嬷嬷可千万先把余姬先引荐给王父啊!将来余姬有了出息,什么都先想着嬷嬷......”

既有余姬先开了个头,其余的曹姬、伏姬、陶姬、何姬、李姬......诸姬接踵而至,全都一窝蜂地挤了上来。

个个儿眼疾手快,通晓人情练达。

撸镯子的撸镯子。

拔钗子的拔钗子。

拽吊坠的拽吊坠。

塞盘缠的塞盘缠。

愈发将赵媪挤得东倒西歪,乐得嘴巴都要咧到了后脑勺去,一连声儿地应着,“好好好!我的好美人哟!都有都有!都送都送!老妇我早早地就把美人们送到王父跟前去......放心放心......”

一斜眼,瞅见了坐在一角的阿磐。

赵媪眼里精光一闪,旋即眉高眼低起来,拿腔拿调地问,“让我看看,你怎么个事儿?”

哪个姬给了她什么东西,她未必记得住。

但谁没给她,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阿磐没有什么可给的,她出千机门时原也有一个为卫姝准备的小包袱,可惜到了南宫卫家,内里的盘缠已经被陆商扣吧完了。

一旁的郑姬悄悄捏住她的手,小声催道,给她使着眼色,“快把值钱的物件儿交给赵嬷嬷,不管是什么,表了孝心赵嬷嬷才肯为咱们费心,你可快点儿呀!”

阿磐低低地应了,本就是取代了原主来的,不好过于引人注目。

那簪子里盛着要命的毒,因而不能摘下。

但想起还戴着一对白珠子耳坠,耳坠是没什么用的,这便连忙把耳坠摘下来,塞进了赵媪手里,似魏女们一样乖乖巧巧的,“孝敬嬷嬷。”

赵媪捏着耳坠借着天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你识......”

话还没有说完,马车霍地一顿,车里的人全都七倒八歪,靠外坐着的人尖叫着一个猛子扎了出去。

赵媪呢,赵媪一脑袋撞上了车棱,撞得她大声干嚎,哭天抢地的,“哎哟!瞎了眼的!撞死老妇了!哎哟!散了......散架了......”

一边干嚎,一边还要扒拉着一旁的美人们起身,那肥硕的身子蛄蛹着,叫嚣着要爬去车外找那赶车的人算账。

“你......你......你怎么赶车的!哎哟哎哟......散架了......”

马车却愈发东倒西歪,在大道上颠簸了起来。

阿磐忙从车窗探头望去,见外头铺天盖地地正奔来一群骑兵,黑压压的“赵”字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卷得尘土飞扬,也不知有多少人马。

是赵人杀过来了。

赶车的人惊骇得慌了手脚,“赵人来了!赵人来了!”

阿磐虽跟着萧延年学诗书礼乐,却明白自春秋以降,天下礼崩乐坏。

魏赵两国争端由来已久,为开疆拓土早便打得血雨腥风。

争中山,争卫国,争邶国,争夺土地、城池、人口,彼此封疆画界之间还有数不清的争端,多年来兵连祸接,炮火连天,打了几十年了,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

阿磐心慌意乱,如今魏赵正在交战之中,这当头遇见赵人实在是时乖运拙。

在赵媪的叱骂和魏女的惊叫声里,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疾疾迫近,有人怪叫着朝进大梁的车驾大喊起来,“兄弟们!抢了!抢了谁的算谁的!”

赵人当先把最前头的马车包围了,继而更多的人将后头的马车团团围住,庶长惊叫着跳下马车,一张脸焦成了苦瓜,捶胸顿足的,“唉哟!唉哟!要我命啊!”

庶长忙不迭地拱手作揖,在那团团围住的兵马里高声喊道,“将军们!将军们!这是魏国王父的车驾!这是王父的车驾啊!”

这车啊,马啊,人啊,全都卷进了这漫起来的黄土里,呛得人头啊,脸啊,眼啊,嘴巴啊,全都是尘土。

赵人不理会,为首的赵人看似是个将军模样,此刻踞于马上捋须大笑,“谢玄的车驾?爷爷的!谢玄把老子的兵马打得屁滚尿流,老子管你谁的车驾!”

魏人骇得呆住,庶长也是瞠目结舌,没得法子,趁人不备,竟弃车先一步跑了。

魏女们相顾失色,瑟瑟不敢下车。

但有想下车奔逃的,被冲上来的赵人提上马背当场拖走,似野兽一般鬼叫着不知到底把人拖到哪里去了。

被拖走的人骇得花容失色,就在马背上扑腾挣扎,“救命!庶长救命!啊......嬷嬷救命!救命啊......”

那赵国的将军放声大笑,仿佛抓住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能扬眉吐气了一般,朝着赵人大声道,“今日兄弟们有艳福!打仗辛苦,全都拉下来上了!上了!权当犒劳兄弟们了!”


好在,他没有问这样的话。

他是个体面的人,他大抵也并不关心她有没有慰过军,他问的是,“见过你的魏人,多么?”

阿磐深深地埋下头去,低低地回话,“只有一位贵人,一位将军。”

那将军姓关,曾选中她进帐侍奉。

也许还有旁人,比方说第三日将她带走慰军的,但那个魏人大约已经死了。

那人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什么贵人?”

阿磐老老实实的,“不认得,因蒙着眼睛,不曾见过贵人的模样。”

“旁人叫他什么?”

“都叫他主君。”

那人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沉吟了一句,“主君。”

是了,主君,这样的称谓,中山国也曾有过吗?

阿磐不知道。

适才还疾驰的马车,也未曾留意什么时候就缓了下来,没有扬鞭打马的声音,车轮子在雪地里轻声地走,赶车的人和持弓的人好似在细听车里的问话。

那人又问,“那将军是谁?”

阿磐道,“只知道姓关,脾气很坏,旁的也不知道。”

那人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阿磐便问,“主人认得那位贵人吗?”

还没有等来那人答上一句什么,赶车的人附在车门禀起了话,“主人,就要过宛城了。”

哦,过了宛城,也就到中山故地了。

从前被人驱赶着俘了过来,如今乘着马车,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不不不,不算光明正大。

因了这一路走得心惊肉跳,经过了无数的关卡。

你瞧这魏地的边关,每每于山谷沟堑险要之处设有关卡,更不必说城门、关隘和桥梁。

因了几国交战,形势严峻,为防细作混入,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均有巡卒候骑仔细查缉来往行人,盘查通关文牒。

凡行迹可疑者,不听辩白,不问缘由,悉数抓捕。

阿磐便亲眼见着没有文牒的人被守城的巡卒当场缉拿。

或被拦在关卡之外,或因拒捕被当场斩杀。

因而每经一道关卡,便似过了一回鬼门关。

只心惊胆战地蜷在车舆一角,一动不动,不敢出声。

若被魏人发现她是逃跑的营妓,必要抓捕归案,抑或送回魏营,抑或就地斩杀。

那人掀起眼帘,朝她抬起了手臂,话声平和温软,谦和有度,“过来侍奉,不必害怕。”

阿磐知道这车上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笃定他们必能将她完好地带回中山故地。虽不清楚这凭信从何而来,但他们的主人只阖眸安稳地端坐车中,就让人无端地踏实下来。

阿磐忙挪到那人身边,搀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阿磐会不会拖累主人。”

那人难得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她看得懂的悲戚神色。

都是中山遗民,因而她能看懂。

好在赶车的人有通关文牒,也能说一口地道的魏音。

遇到盘查的魏兵,只说是,“我家主人是大梁人,眼下病了,正要往北地求医问药,请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若有人推开车门查看,问起阿磐来,赶车的人便解释,“哦,这是主人的家奴,哑巴,不会说话。”

是,她只会说中山话,一开口便要露了这一行人的底。

过了宛城,天色将暝。

那人推开车窗,呛进来一脸的风雪。越往北走,腊月的雪便愈发地多了起来。那人因了这风雪的缘故咳着,咳得厉害。

外头的孟亚夫低声提醒道,“主人该进药了。”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侍奉那人饮下汤药,

想去掩窗,却被那人钳住了手腕,那人神情凝重,问她,“你可认得这片疆土?”

阿磐呢喃低语,“是中山。”

她认得这条路。

她和云姜就是在这条路上拼命逃亡,亲眼看着魏人的铁骑斩关夺隘,也亲眼看见中山的兵马溃不成军,死伤殆尽。

那里曾经伏尸流血,饿殍载道。

恍惚间,又听那人问,“你可知道那雪下横着的,是什么?”

阿磐顺着那人的眸光往外瞧去,心里清楚他问的是什么。

是枯骨,是尸骸,是无人收殓的野鬼孤魂。

她轻声细语的,不愿勾起他们的伤心事,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低低一叹,“是中山的兵马和百姓。”

忽而颈间一紧,那人倾身扣住了她的后颈,正色问道,“中山人,告诉我,你可愿做亡国奴?”

那人叫她“中山人”。

阿磐抬眸,见他眉心紧蹙,昏暗的天光下依旧可见眸正神清。掌心的疤仍旧粗糙不平,这粗糙不平便全都与她的后颈嵌于一处,真不知那里曾经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那凛冽的风和逼人的朔气从窗中一寸寸地灌进来,那人的神情在冰天雪窖里便尤其显得悲戚。

阿磐忍不住想,面前的人,从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又陡然用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极力正视着那人的眼睛,想起了魏国贵人的话,“你不像个营妓。”

谁天生又是营妓,谁又天生愿做亡国奴呢?

亡国之奴,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无处可奔。

阿磐答道,“不愿。”

不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那人长叹一声,掌心的力道松缓了下来,“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人眸色微深,定定地答道,“一个能让中山人站起来做人的地方。”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阿磐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隐隐地想起了那人最初的话来,“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虽是驿站,但因是进昌城前最后的食宿换马地,因而挨着昌城,并不算远,甚至还能看见昌城除夕夜的烟花在暗沉沉的雪夜里不停地绽开,依稀也能听见千门万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听说,魏惠王为恭祝王父北伐连连告捷,下令所有新得的北地疆土皆要在除夕与正旦时分张灯结彩,敲锣放炮。

是了,这样的好日子,是该好好地庆贺一场。

腊月底的天黑得尤其早,戌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了,唯有借着乍起的烟花和温黄的风灯才能看清外头的人。

魏王父轻车简从,随行的车马近卫在这白茫茫的风雪里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黑幢幢的一片,看不出有多少人。

庖厨传来炖肉和蒸熟的粟米饭香味,驿长疾疾赶来,在马嘶中命道,“王父车驾到了!快点上鞭炮!”

驿卒们赶忙应了,车驾一入驿站,大红的鞭炮率先响了起来。

驿卒吆喝着将马牵去厩中,以粟菽好生喂养歇息。

驿长点头哈腰地搀下车里的人,忙不迭地说着,“王父赏脸,小站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连串的“王父将军”地叫个不停,侍奉着他们赶紧进堂内暖和进膳。

很快又招呼驿夫奉上酒肉,说一早就接到王父驾临昌城的消息,因而提前烹牛宰羊,杀鸡炖鱼。

驿站立时就热闹了起来,阿磐就在二楼侧耳仔细听着,听那驿长陪着笑,“这鱼啊,都是现从黄河捕捞的,这一路释马昼夜传送,到的时候还都活蹦乱跳的呢!总算没有误了事。”

还说,“这鹿啊,都是白日才从山里打回来的,现下已经炖得烂乎乎的,最是入味,请王父千万要尝尝。”

最后腆着脸说起这家小驿站在战火里留存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说,“东边的墙头快倒了,西边的厢房都烧了好几间,免不了要求王父做主,多拨点经费款项,也让小的们过个好年。”

有驿卒来,催促赶快烧热水,说将军们吩咐了,王父已用完晚膳,打算上楼歇息了。

水烧开不多时,便听着楼下叮叮当当地收拾了好一阵子,似是已经吃完。

有脚步声先一步上了楼,“赶紧的,快送来热水,侍奉王父汤沐。”

驿卒应和了一声,“好嘞!早都备下了!”

这便招呼着人将浴缶抬进了王父的上房,有人过来朝着阿磐招手,压声催道,“还不赶紧跟上。”

驿站的烟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阿磐的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地跳着,赶紧垂眉端着木托盘跟着驿卒往上房里去。

倒是守在门外的近卫将她拦了下来,说,“王父汤沐时不喜人近前侍奉,你且等着,召你时再进。”

阿磐浅浅地应了,只是这佯作平常的外表下,心里的不安、忧惧和惶恐,也只有自己知道。

就立在近卫一旁,敛气屏声,一动也不敢动。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听着爆裂的烟花,听着室内的水声,听着楼下狱卒们轻手轻脚地收拾杯盘。

一双眸子也不敢乱瞄,一瞥就瞥见近卫寒气森森的铠甲,瞥见铠甲腰间悬着的大刀,瞥见那握着大刀的手。

她心里还想,若是失了手,这一夜还不知要被哪把大刀给削去了脑袋。

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看,垂下眸子便瞧见手里的木托盘。

盘中整齐地盛放着巾帕和薄毯,薄毯卷成了卷,内里卷着今日行刺的短刃。

忽而室内水声一停,里头的人叩了三下浴缶,叩得阿磐心惊肉跳。

昌城本就是魏国领地,十里八外也都由魏人把守,因而近卫并没有搜身,只低声命道,“快进去侍奉”,这便径直放她进了上房。

室内水汽氤氲,满是兰草的香气。

阿磐稳住心神,垂头低眉上前,心头早慌得似枞金伐鼓,而魏王父身披薄毯,已在等着宽衣了。

那是连魏惠王都要俯首作揖,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仲父”的人呐。

只是背着身子,不知长什么模样。

她细声软语地说话,压着喉腔里的轻颤,“奴侍奉王父拭身。”

她如今也有一口流利的魏音,若不是刻意分辨,不会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拾起巾帕来为那人擦拭脊背,气息微乱,脚步张皇,整个人都紧绷绷的似个人偶,那人竟不曾起疑,只是问道,“害怕?”

阿磐忙解释道,“奴不怕,只是久仰王父威名......奴没见过世面,有些紧张......”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大抵觉得是自己的地盘,内外也都是将军暗卫,谁会不要命地行刺,实在没有什么可警惕的,因而始终背着身子,再不曾问话,也不曾转过身来。

好啊,好啊,倒叫她松缓了几分。

怎么说,都到这时候了,已是箭在弦上,是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了。

“奴换一张薄毯。”

阿磐温温柔柔地说话,及时禀报自己的举动,免得使那人生疑,再错失良机。

她有十分娇软的嗓音,叫人听起来实在赏心悦耳,那人微微点头,皆由了她。

阿磐指尖微颤,拾起了那张薄毯,缓缓摊开,露出了内里的短刃,这短刃在烛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不是她杀王父,便是王父杀她。

女闾已有过一次失败,这一回再不该令主人失望。

一咬牙,一横心,转过身去,手里的短刃毫不犹疑地就刺了过去。

她在千机门学过使刀杀人的本事,知道怎样才能一招制敌,刺中目标的要害。

假使第一回失了手,也知道如何迅速在第二步再抢一次先机。

还未来得及刺进那人的后腰,那人却霍然转身,将她反手按进水中,险些丢进了浴缶。

阿磐低呼一声,这才看见那人竟戴着面具。适才乱了方寸,不曾留意他系在颅后的细绳。

眼下极力挣着,好不容易挣出兰汤,一颗脑袋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却又被那人扣住双腕,牢牢压在浴缶边沿。

在这博弈之中,你来我往,气喘吁吁。

一人挣着,一人扼着。

一人扑着,一人躲着。

一双手攥紧了短刃,拼了力地往那人身上比划,来来回回地却总是差上那么一截。

她砸中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受疼轻嘶后退。

那人又不知怎的扯住了她的衣袍,刺拉一声,原就湿漉漉的衣袍一破,半张肩头皆赫然露在了外头。

那人也不知怎么了,居然蓦地顿了下来。

是了,奇怪。

阿磐恍然觉出不对劲来,内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近卫竟无一人进来,实在奇怪。

也顾不上露出的半张肩头,持着匕首转身直直地将往那人胸膛刺去。

那人竟然就那么长身玉立,连躲都没有躲。

但他摘下了面具。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只知道透过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这一路再没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个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说说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说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过来。”

适才那人只不过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里有凑过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他说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过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说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还受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个不是智勇双全,哪一个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吗?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说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说,她便听。

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还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可还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没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过几重庭院,几条门廊。

门里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没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还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个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过身来,“怕什么?”

怕这不明的前路,怕这黑压压的高墙,怕这一个个黑衣冷面的人,怕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阿磐,不能。”




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

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

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

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

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

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

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

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

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人几乎劝慰成了一个敢去刀尖火海走一趟的人了。

可他一走,心里还是突然空落落了下来。

范存孝道,“走吧,带你去见陆师姐。”

阿磐憋回眼泪,好声气地应了一声,知道那人也不会留她,还是眼巴巴地又朝正堂望了好几眼。

正要动身,忽地一旁树头一动,这便见扑簌簌一阵雪砸了下来,砸了她一身。

连忙仰头望去,竟见有人从那树头踮起脚尖跃了一下,游龙一般轻飘飘地翻了个身,随即飒爽爽地落了地。

一副利落的男装打扮,风灯下可见一张脸蛋十分英气。

只是语气不善,你瞧她双臂环胸,挑眉嗤笑一声,“看什么,门主的卧房,难不成你也想进?”

不只是不善,还毫不掩饰地溢出许多危险来。

一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这是陆师姐。”

这便是陆商了。

阿磐想,主人交代的人,总不会有错的。因而细枝末节的事,实在不必去计较,忙按中山的礼节屈膝施了一礼,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师姐。”

可陆商不买账,并不因了她的乖觉给出半点儿好脸色,一双锐敏机锋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最后落在大氅上,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主人给你的?”

主人给她的,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朴实无华的氅袍,内里却是上好的毛皮。

阿磐认不出是什么毛皮,但因是主人的,又十分暖和,便当成了宝贝,这数日来,都成日披在身上。

阿磐暗暗地攥紧了大氅,垂眉答道,“是。”

陆商冷嗤一声,满眼都是轻贱,见她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更是不耐烦了起来,“还不走,等什么?等主人请你,还是等着要骑到我头上去?”

一旁的人催道,“快跟着陆师姐走吧。”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跟在陆商后头,疾疾走着。

沿路又见几个衣袍破烂的女子跟着黑衣侍者低头前行,阿磐心中没底,因而四下打量,陆商鄙薄笑出一声,“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旁门左道的都有,不必觉得稀罕。”

越走灯越少,人也稀稀落落不见几个了。

陆商戛然止住步子,目光一闪,眼锋就斜睨了过来,“两位师兄就送到这里吧,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亚夫最初虽嫌恶她,在陆商面前却还算个好脾气的,自然,这三个人里最好的便是范存孝了。

不过三日的工夫,如今竟肯为她说起话了,“师妹言重了。只是想与师妹说一句,既进了千机门,便是自己人了。”

陆商“啧”了一声,揶揄道,“主人都信我,范师兄怎么倒不信我了?难不成,我是个妖怪,还能吃了她?”

范存孝笑了一声,抱了抱拳,和孟亚夫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环视周遭,这下压根没什么人了。

一没人,陆商调头一转,转过拐角,径直带她往无人处走。

这地方不只是人少,连风灯不怎么有了。

阿磐问道,“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陆商低斥一声,“那么多话,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阿磐不再问,到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儿进的门,里头却不是寻常厢房,昏暗暗的仿佛是一排暗室。

沿着石阶往下走,有的里头亮着,有的暗着,有的似还有人低声呜咽。

直至在一间暗室前停下,阿磐踟蹰着不敢进,心中戚戚,才生了撒腿就跑的念头,陆商却一把将她拽进室内,砰得一下阖了门。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陆商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转过身时换了一张阎罗的脸,目露凶光,恶言厉色,“大氅,脱了!”

阿磐懵懵然地立着,陆商摆便愈发生气,直接冲上前索性动起手来,一边撕扯一边恶心恶气地叱骂,“穿主人的衣裳,拉主人的手,你要脸不要?”

真是见了鬼。

阿磐紧紧护着大氅不肯松手,“陆师姐!这是主人给我的!”

阿磐越是护着不肯给,陆商就越是气恼,径行将她推倒在地,长腿一伸,兀自骑在了阿磐身上,横眉竖眼,赤口毒舌,一下就揭开了她的老底,“给你?给你一个妓子?给你你就敢要?连我陆商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阿磐大叫着,本能地去推陆商,“放开我!放开!我要见主人!”

陆商没有防备,竟果真被她推了下去,立时炸了毛,这就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好啊!才来就想造反?我今天就叫你看看,在千机门,除了主人,到底要听谁的!”

听起来,陆商在千机门的地位颇高。大抵谁都要敬她三分,因而适才这一推,把她惹毛了。

阿磐不敢招惹她,也根本打不过,只是死死地护着大氅,朝着外头大喊,“救命!主人救命!”

陆商身手极好,并不比孟亚夫差多少,这一回有心借大氅的由头给阿磐个下马威,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摩拳擦掌地就要暴揍一顿,阿磐闭眼大叫,“救命!”

忽闻有人叩门,“陆师妹。”

啊!是范存孝!

陆商的拳头猝然顿在半空,凌厉的掌风顿时减了一半,一张英气的脸别过去,问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范师兄又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提醒道,“这是主人要的人,陆师妹切莫伤了。”

陆商迟迟垂下拳头,恨恨地睨去,“怎么,连范师兄也......也为这么个人说话了。”

范存孝没有再回话,陆商痉笑一声,起了身来,“好啊,好,范师兄放心,不伤,不伤。”

一把将大氅扯下去,顺带踢了阿磐一脚,阴森森说道,“那就跪香吧。”

阿磐知道什么是跪香。

跪香就是罚跪,香什么时候烧完,人什么时候起来。

陆商这便从一旁选了一支最粗壮的香,慢悠悠在案上燃了起来。

“你要不服气,就自己来抢!”

那大氅开眉展眼地往身上一披,美滋滋地左右打量,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踞傲和骄矜,“主人救了你,你的命就是主人的。但眼下,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阿磐知道这是营妓逃不开的宿命,也记着云姜的话,不敢触怒贵人,这便赶忙宽衣解带。

然一双手冻得哆哆嗦嗦,只听得见锁链哗啦作响,却颤抖得找不到袍带打结处。

贵人似等了许久,因而嫌慢,他也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原本单薄的衣袍在他手中刺啦几声便被撕碎扯烂。

阿磐周身一凉,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何时似此刻一样在人前袒怀,惶然遮住胸前,敛气屏声,一颗心急促地跳,跳得乱七八糟,不成调子。

贵人竟问了一句,“怕了?”

哪能不怕呢,阿磐心里着实怕极了,却仍极力稳着声中的轻颤,硬着头皮回话,“奴不怕。”

贵人再不说话,俄顷将她翻身按至榻上,那温热的酒气就扑在耳边后颈,那双手似钳子一样牢牢地箍住了她窄细的腰身。

阿磐痛呼一声,迸出泪来。

这一夜烛花摇影,不见尽头,直到白色的天光穿透帛带,才知天光将明。

而她已如一抔烂泥,横在榻上,再没了一分气力。

任由贵人指尖在她眸间湿热的帛带处轻抚了好一会儿,不久又顺着她的鼻尖,嘴巴,下颌,颈间,腰腹,轻勾描绘,仿佛不经意地问了起来,“既哭了,怎不哭出声来?”

来时她曾想过无数次魏国的贵人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年过五旬的老者,也许是凶狠狰狞的莽汉,也许是肌骨粗糙的行伍,可他的声音低沉慵懒却很年轻,他的身子强健有力,不见一丝余肉,指节修长,掌心细腻,不见一点儿的茧子,也已不似夜里那般滚烫了。

能看出他有极好的出身,眼下也有尊极贵极的地位。

榻旁的炭火仍旧荜拨燃着,温暖得似中山的春四月,可阿磐周身依旧忍不住顺着那人的指尖微微战栗,“奴没有哭。”

取悦了贵人,她和云姜也就得救了,因而不哭。

贵人声腔中的嘶哑已渐次消退,听得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你不像个营妓。”

是,阿磐鼻尖一酸,若非因了国破家亡,谁又天生就是营妓呢?

颈间微微一紧,那人似拾起了她的断玉,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

这样的断玉,她与云姜都有。

听养父说是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世间少有的玉璧,后来碎成两截,便给她和云姜一人一截。她们十分爱惜,从来不曾离身。

阿磐早已累极乏极,仍旧挣扎着起身,于暗处摸索到破烂的衣袍遮掩着身子。

贵人似笑了一声,丢过来一件轻软的袍子,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去吧。”

袍子摸起来极好,是达官贵人才有的料子。

她这两日见惯了妓子们哭喊求饶惹得魏人叱骂的模样,因而贵人没有说去哪儿,她也并不去问。

只用那上好的袍子裹住身子,摸索着下了榻。双腿酸软没有力气,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依稀寻着烛光昏黄处慢慢地走,镣铐哗啦作响,撞上了微凉的青铜案角,也碰到了高大的连枝烛台,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她赤着脚走,竟也不觉得有一点儿寒凉。

听见夜里那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阿磐心里一紧,微微顿住脚步,忍不住侧耳听着。

她知道营妓是不被允许生子的,至少在被关进魏营的大半日,总见有人往妓子们的帐中一桶桶地抬避子汤,那避子汤的味道十分难闻,饮完之后也都是惨烈的呻吟,远远地就能听见。

少顷,竟听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姓关的将军欲言又止,最终是应了一声,“是。”

也不知怎么,她听了竟心头一暖。

阿磐心想,贵人大抵是愿意留她的。

依言出了大帐,门外守着的人压着声问,“将军,这么冷的天,可还要冰水汤沐?”

姓关的将军略一凝思,须臾低道,“主君贪凉,照旧。”

言罢伸过刀鞘,话声已不似入夜时粗鲁了,只道,“跟来。”

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扑在脸上立然冰凉,这么冷的天,哪里有人冷水汤沐呢?

阿磐一手抓紧袍子,一手握住刀鞘,跟着那将军并没有走多远,不过十余步就进了一座营帐,这才被允许摘下帛带。

昏暗的营帐里只有一盏小烛发着温黄的光,这小烛也使她有些睁不开眼。

姓关的将军仍旧似前夜一样冷声地告诫,“洗干净了,就在此处候着,不许出门,不许打听,贵人何时要用,何处才许出帐,你可记下了?”

阿磐低垂着头,乖乖回道,“奴记下了。”

那人说完话便走了,她这才好好地看了周遭。小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的炭火烧得暖和,架子上悬着干净的衣袍,一方木桶盛满了热水,此时正袅袅冒着白气。

烛光下隐约可见周身不少淤青,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一日便在小帐内忐忑地等着。

听得见奔进大营的铁骑一身风尘踉跄下马,不多时又有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进隔壁大帐议事的人来来往往的没有断过,疾步匆匆地来,再陆陆续续地走。

帐外的魏人一队队地巡逻,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踏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哪个是要往这边来,因而虽困倦不成模样,到底不敢睡下。

好在不过是有人往帐里送过两回清淡的小食,直到夜里,才见那姓关的将军又来。

依旧是宽宽长长的帛带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眼,又用刀鞘引她进了昨夜的大帐。

自然,进帐前也依旧不忘叮嘱一句,“规规矩矩地伺候,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也不要问,关某可都在帐外听着!”

阿磐轻声应了,拖着锁链,小心试探着摸索到了榻前。

这一夜帐内没有酒气,贵人身上的雪松味便愈发清冽,修长分明的指节只需勾住她腰间的丝绦,轻巧地就将她拉至榻前。

金口尊贵,不说什么话,一双手攥住了她的领口,刺啦一下就将衣袍一撕两半,片刻便从肩头落了下去。

阿磐心头如鼙鼓动地,脸颊蓦地烫了起来,本能地抬手掩住胸口。

那人却不再动,也不开口,好半晌都没有一点儿动静,阿磐却能感到有鹰隼般犀利的眸光正在上下打量。

她屏气吞声,小心地轻唤一声,“大人......”

甫一开口,当真催情发欲。




阿磐抹去眼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到了近前才被打开镣铐,立刻又与旁人一样在腕间缚了数道麻绳。

这冰天雪窖,叫人如坠深渊。

整个人似失了三魂六魄,在人群中兀自立着。

看见有人神情木然,有人掩面低泣,有人脸色蜡黄,有人昏头盖脑,有人看起来烧得滚烫,倏然一下瘫在雪里,片刻就不省人事。

不管是谁,也不必细看,只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瞧见那露在外头的肌肤俱是一重重的於痕。

众人惊叫着散开,“啊!死人了!”

众人一片骚动,又赶过来几个监守扬起鞭子呵斥,“叫什么!一个个儿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忽而在这一片呵斥和低泣里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低唤,“阿磐!”

阿磐蓦地回头,见一脸红疹的云姜正拨开众女在雪里朝她盘跚奔来,“好妹妹,你还活着!”

阿磐眼眶一湿,扑进了云姜怀里。

这连日以来被奴役、强取,才生出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人弃若敝屣,如今又要被押去前线慰军,压在心头的委屈和惶惧险些就要使她当场大哭起来。

但不管怎样,见了云姜,也就似有了主心骨一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有了个着落。

她捂着心口,压着声腔,低低地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一张嘴,呛进了满口的风雪。

云姜一笑,一张脸分明冻得苍白,那红疹看起来却又分外地妖冶,趁人不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好着呢!我装的!我骗他们说我长了麻子!”

是了,云姜自小聪慧,又比她年长两岁,不管在什么境地,总有许多好法子脱身,因而躲过去也并不奇怪。

可今日之后呢?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阿磐心中惶惶,再不敢想下去。

监守清点完人数,小跑着过来禀上一句,“邬将军,人都齐了!”

那姓邬的将军翻身上马,这便下了军令,“全都跟上!赶紧走!”

数百个中山女子就似丧家之犬,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踉跄地挪着。

出了魏营不知往什么方向走,天光虽已大亮,然而四野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

西北风卷着雪糁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监守们杂乱的马蹄溅起了满地乌黑的雪泥,惊得众人心惊肉跳。

山路积雪摞得厚厚的,阿磐与云姜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疲累了也不敢停歇。

同行的中山女子大多是接连伺候了几个日夜不得休憩的,走起路来便愈发地艰难,可那姓邬的将军仍旧嫌她们走得慢,抡起马鞭来便劈头盖脸地打。

“都听着!天黑前到不了前线,本将军自有千百种法子折腾你们!要是不信,那咱就好好试试!”

中山女子挨肩并足,饥寒交至,走得跌跌滚滚。

依稀听见两军人喊马嘶,鼓角齐鸣,大抵是平明出发的魏军已与三十里外的赵军开了战。

负责押送的魏人闻声愈发催得紧了,鞭子一下下地抽了过来,“娘的!给老子快点儿!快点儿!要敢磨蹭误了君命,有你们好受的!”

有身子贫弱者摔倒在地,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那监守便作力往女子身上鞭打,怒骂不休,“起来!贱人!起来!”

女子烧得脸色通红,浑身哆嗦打着摆子,鞭子抽下来,就似打上了一块僵直的皮肉,一双眸子涣散着,在雪里喃喃自语,“母亲......春娘......春娘没有力气了......”

带头那姓邬的将军闻声驱马赶来,见状苍啷一下拔出弯刀,眼锋朝众人扫了一眼,呵呵干笑了数声,扬声喝道,“都看好了!”

话音旦落,那大刀已飞掷过来穿透了春娘的胸腹,滚热的血嚯地一下四散喷溅开去,在雪里绽开骇人的山茶红。

春娘低低地惨呼一声,又无力地呓语了一声“母......母亲......”

众人栗栗危惧,一时间惊骇退开,不敢去看。

犹听得那将军凶狠地叫嚣,“不走就得死!”

阿磐与云姜相依为命,紧紧偎着,从来都不缺法子的人,此刻也眼圈通红,极力压着哭腔,“阿磐......我们没有活路了......没有了......”

是了,不是慰军,就是死在敌军刀下,而今道尽途穷,亡国女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阿磐抬起袖子去抹云姜的眼泪,宽慰着她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话,“姐姐,总有法子,总会有的。”

这一路走得十分凶险,陆陆续续的又不知死了有多少人。

有人活生生地冻死。

有人一倒下便被魏人的刀锋刺穿。

有人胆丧魂惊,趁魏人疏忽,疯一般地往林子里奔逃。

有一人跑,便有更多的人跑。

人群一片大乱,魏人骑马大喝,追上去便砍,殷红的血花四下喷溅,把皑白的雪染得通红一片。

在叱骂声,惨叫声和哭喊声中,听得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正往此处奔来。

旷野之中鸟惊兽骇,魏人的马躁动不安,因而愈发焦急,鞭子噼里啪啦地往众人身上抽,“快走!快走!给老子快走!”

很快车驰马骤,杂沓而至,上书“赵”字的旌旗在风雪里猎猎翻滚。

乌泱泱的赵人黑压压一大片,立时便把魏人与中山女子冲得风流云散。

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中山女子四散奔逃,魏人四下吆喝捉拿,却被撤退的赵人冲撞了个人仰马翻。

转机来了。

阿磐趁乱捡起赵人掉落的兵器割断绳索,牢牢抓住云姜的手,“姐姐!快跑!”

快跑!

快跑!

拼了命也要跑!

逆着魏赵两军,跌跌撞撞,东奔西逃,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只听见赵人的车马渐行渐远,魏人的追喊却就在后头紧跟着了,马蹄声中混着清晰的恫吓,“站住!娘的!再跑!再跑通通杀了!”

阿磐和云姜被追兵迫得分开,不知各自到底逃往了何处。

她的葛屦跑丢了一只,也顾不得去捡,追杀的人马就在身后,阿磐能察觉到那马蹄踩起来的黑泥溅上了她的衣袍与发髻。

一双赤足在这寒冬的雪里奔窜,前一夜的索取和这大半日的奔走,哪里还有一点儿力气啊,只需一个踉跄就猝然栽进了雪里。

身后的魏人猛得勒马,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阿磐本能地朝后望去,见魏人的大刀已然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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