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蓉城当地习俗,虞太太的吊唁仪式举行了三天。
那些曾经避虞家唯恐不及的亲戚们,此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个个表情悲切,只感叹虞太太离开得这么快。有夸张的,甚至在灵堂痛哭失声。
还有不少面孔,是虞硚完全不认识的,向家属致哀结束,便径直去找萧远之攀谈。
在外人看来,这后事办得颇为风光,萧老先生和萧氏送的花篮被放在醒目位置,那些亲戚朋友们总要欣赏一遍,口中啧啧赞叹几句,才肯转头离开。
这一切,缘于登在报纸的虞太太讣告上,主礼人的名字是萧远之。
葬礼是萧远之安排的,虞硚发自内心的感激,除此之外,就是忍耐。
而忍耐……终归是有限度的。
此刻,虞硚走到一个刚被人放过来的花篮前,一把拽掉上面的挽联。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现场一片哗然。
“怎么了?”负责接待客人的沈萱发现状况,赶紧跑到跟前。
虞硚没有说话,扯起花篮,用力推到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了起来。
沈萱先是愣住,等瞧清楚挽联上的字,便不再拦她,甚至也跟着踩了几脚。
“虞硚,做什么?”一声大喝传了过来。
沈萱忙拉住虞硚,看向正陪几名吊唁的客人往里走的萧远之。
“虞伯年他有什么资格,给我母亲送花篮?”虞硚猛地一转头,用质问的语气对向萧远之,愤怒到胀红了脸,
萧远之愣了一下,看向地上那一片狼籍。
“谁收的?”萧远之冷眼扫向四周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神情讪讪,都不敢吱声。
萧远之并不在乎答案,走到虞硚身边,揽着她的肩,小声叮嘱:“冷静一下,还有客人。”
“虞伯年害死我妈妈,他是杀人凶手,如果我妈妈能早点动手术,她还能活下来的,”此刻的虞硚已经冷静不下来了,“这种人,怎么还有脸,假惺惺来送什么花圈?!”
“远之,我们鞠个躬就走。”站在萧远之身侧的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提醒道。
的确,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萧远之冲人家点了点头,干脆将虞硚带到旁边,说了一句:“不要打扰到妈妈,她的在天之灵正看着你。”
虞硚愣了一下,终于恍过神,自己突然间失控了。
几位客人走到虞太太遗像前,齐齐鞠了三躬,过来和萧远之握了握手,便陆续往外走去。
“这位就是虞小姐?”刚才说话的那位男士走过来,看看还被萧远之扶着的虞硚。
“她这几天都没休息好,情绪有点不稳。”萧远之难得放下架子,解释了一句。
目光在虞硚脸上逡巡了片刻,男士道了声“节哀”,走了出去。
很快有人过来打扫,没一会,碎了一地的花瓣终于不见,灵堂里也恢复了之前的安静肃穆。
沈萱走过来,将一瓶水递给坐在角落椅子上的虞硚。
“明天我陪你去锦城?”沈萱坐到虞硚旁边。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和我爸聊聊。”虞硚拿起水喝了起来。
虞硚前天就向监狱那边提出申请,想让虞伯杨回来一趟,哪怕戴着手铐也行。几十年的夫妻,总得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虞硚的申请被拒了。
“其实刚才都没注意到,虞伯年派人送了花篮过来,谁都有疏忽的时候。”沈萱劝了句。
虞硚抿了抿唇,她这几天一直在克制自己,可有些事……
沈萱又拍拍虞硚后背:“萧远之忙前忙后,大少爷做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虞硚抬起头,看向萧远之那边。
萧远之正抱着双臂和一位客人说话,侧对着虞硚的脸,可以看到,眉头拧得很紧。
“回头跟人家道个歉吧,”沈萱提议,随即想起来道;“我今天去为阿姨办出院手续,袁宸跟我一块去的,有检察机关的车停在医院楼下,听说是那个血液中心的主任,有几名家属联名举报他利用职权收取贿赂。”
这个结果挺好,潘主任是虞伯年的帮凶,总该让他受到惩罚。
只是虞伯年……
这个人怎么就一直不出事?
萧远之似乎来了电话,同客人点点头,朝着外面走去。
“去找萧远之?”沈萱问站起身的虞硚。
虞硚嗯了一声,那就……谈谈吧!
一棵高大的松柏树边,萧远之正背对着虞硚,在接手机。
犹豫了半天,虞硚没敢上前打扰。
萧远之这么要面子的人,今天却因为她丢了脸,虞硚知道自己应该道歉。
此刻,萧远之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虞硚耳朵里:“那几项专利的确不会让你伤筋动骨,不过你在背后如何操作的,还需要我跟你说?我这人从不做善事,这次放你一马,我想要的是什么,你也清楚,我不想再听任何废话。”
虞硚一下盯住了萧远之,他好像提到了……专利?
“你怕不怕谁,跟我没关系!”萧远之又冷冷地说了一句,看着动作,似乎想要转身。
几乎是立刻,虞硚绕到了旁边一面墙后。
没一会,虞硚又听到萧远之一声质问:“就算你让虞伯杨再坐几年牢,我又有什么损失?拿这事跟我谈判,你是不是蠢?”
就这一句,足以让虞硚后背开始发凉。
锦城监狱会见室,一身黑衣的虞硚出现瞬间,虞伯杨便老泪纵横,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虞硚默默地注视着对面一脸憔悴的父亲,他这几天一定也是辗转难眠吧!
“回头给你妈选墓地,给我留一个位置。”好半天后,虞伯杨用袖子抹了把眼泪。
“爸,你要好好的。”虞硚心里莫名一紧。
“你别害怕,爸爸没有其他想法,这是我跟你妈生前的约定。我还要代你妈妈陪着你,看着你结婚生子,过得幸福美满。”
话说到这里,虞伯杨看向虞硚:“你们两个相处得还好吧?”
虞硚不愿意回应这问题,支吾了一声,道:“妈妈离开之前,我给律师打过一个电话,他说上诉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会尽快走法律程序。”
虞伯杨神色却变了变:“算了,别费那个劲了。”
这反应……
虞硚问:“为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虞伯杨叹了口气:“你妈妈走了,我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其实在里面待着挺好,每天生活规律,粗茶淡饭,还有时间搞我的设计,比在外面轻松多了。而且你现在也不用我操心……”
“你真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虞硚眼圈红了红,“怎么可以这样,刚才还说,要代妈妈陪着我,转眼就说话不算数。”
“你别哭啊,”虞伯杨赶紧哄道:“爸爸听你的,我在里头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
这话的意思,越来越不对了。
“有什么理由,让你想放弃上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虞硚终究问出了口。
“哪有什么事。”虞伯杨搓了搓自己的脸,忽地岔开了话题,“邵律师前段时间过来,和我谈那几个专利,远之希望从我这儿买下,不过我拒绝了。”
虞硚在心里苦笑,几个专利真就试出人心了吗?
“我说过的,要给你当嫁妆,你的就是他的,”虞伯杨看向虞硚,“回头爸爸就写专利权让渡书。”
虞硚却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这不是重点,虞伯年是不是又想对付爸爸?”
虞伯杨嘴张了半天,道:“你想太多了,你堂叔精明归精明,人也有点贪,可不至于对付自己人。”
“他……”虞硚话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虞伯杨吃亏,就吃亏在认不清人上。
可这时候告诉虞伯杨真相,他除了生闷气,又能怎么办?
今天的会面,没有谈出什么结果。虞伯杨明显有事瞒着虞硚,而虞硚有些话,又无法说出口。
等在监狱外面的,是送虞硚过来的小吴。
大概是沈萱告诉萧远之,虞硚准备到这边来,小吴一早就等在了虞硚住的楼下。
萧远之一言一行,从来无懈可击,然而,虞硚却已经在认真地想,这个人,她到底有没有看清楚。
虞硚刚上车,小吴便转过头道:“虞小姐,萧先生让您出来之后,给他打个电话。”
迟疑了一下,虞硚给萧远之发了一条信息。
昨天的吊唁仪式上,直到结束,虞硚再没和萧远之说一句话。
她能说什么,问萧远之,想拿虞伯杨怎么样吗?
萧远之很快回了信息,只是告诉虞硚,秦雨眠晚上想和她一块吃饭,而萧远之有事,不能陪她们一起。
虞硚发了“收到”,以为这就结束,结果又一条信息紧跟着到达:“明天让小吴帮你搬家,是你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寓,都知道你是我未婚妻,还住在那小破屋子里,会影响我的形象。”
萧远之的名字上了虞家讣告,也代表虞硚正式在公众面前有了姓名。
对虞硚来说,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萧远之做这些,并没有事先跟虞硚沟通过。他这人很擅长在任何关系中占据主动,你需要做的,只是遵照着他的想法。以前或许无所谓,而现在,虞硚突然生出了……厌烦。
一间西式餐厅里,秦雨眠已经等在一张桌边。
起身拥抱了一下走到面前的虞硚,秦雨眠心疼地道:“那天看到你,把我吓了一跳,这段时间瘦太多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要照顾好自己身体。”
“阿姨,谢谢你回来!”虞硚笑了笑,秦雨眠特意赶回来参加虞太太的吊唁仪式,她完全没有想到。秦雨眠的好,虞硚会一直记在心里。
晚餐的气氛很融洽,秦雨眠自己吃得不多,只一个劲地给虞硚投喂,而她的话题,自然也绕不开萧远之。
至于虞硚,耐心地听着就是。
打断这一切的,是邵阳冷不丁的出现,据说他是带了女朋友过来约会。
“是洪小姐?”秦雨眠客气地问邵阳,“方不方面请她过来拼桌?”
邵阳嘿嘿一笑:“不方便。阿姨,今天这位姓黄。”
纵然心情不好,虞硚还是没忍住笑出来。邵阳这样的人,好的方面不大看得出来,倒是坏得不加掩饰。至少,人家不会做戏。
“居然会笑了,不错啊!听说你昨天跟萧老大呕气,都没让他进门?”邵阳说着,干脆拉了把椅子,坐在了虞硚旁边。
“什么事啊?”秦雨眠不解。
“没事,”虞硚摇摇头,“律师的话不能信的。”
秦雨眠笑了,似乎放了心。
“这话说的!”邵阳表示不满。
“行了,你坐回去吧,我就不请那位黄小姐过来坐了,万一说漏了嘴,对你可不好。”秦雨眠又催道。
“奔着成家立室去的,当然要多挑一挑,我可不像那谁,非跟自己过不去,随便找一个,就凑合了。”邵阳无所谓地道,拿眼直瞟虞硚。
虞硚听得出来,邵阳口中的“凑合”,指的是自己。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秦雨眠嗔了一句,“最近在忙什么呢?”
“还能干啥,忙着帮人打官司,”邵阳说到这里,看向虞硚,“你爸爸的事有点麻烦,像他这种搞技术出身的,我见过不少,对管理一窍不通,以为靠本事就能挣到钞票,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案子这回真要是输了,恐怕他还得坐好几年的牢。”
虞硚手里拿着的叉子,“啪”地掉到盘子上。
“这又出什么事了?”秦雨眠惊讶地问。
“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有人举报虞硚他爸,在经营先锋建设期间,存在偷税漏税行为,这个指控非同小可。”
此刻的虞硚,终于恍然大悟。虞伯年是想借这件事,和萧远之谈什么条件,不过萧远之并不肯受胁迫,至少在目前。
邵阳这会儿兴致来了,也不管那位女朋友了,对着虞硚道:“开始是虞伯年偷你爸爸的专利,还是远之发现不对。可惜他这人还太念旧情,看在虞雪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虞伯年不省事,我猜测,他是提防你爸知道真相不依不饶,干脆先下手为强。这两天我正跟虞伯年那头在谈判,争取调解,你也不用太担心。”
“谈得结果会如何,让我爸把专利送给他?”虞硚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上了讥讽。
“小远会帮你解决的。”秦雨眠探过身,拍了拍虞硚的手。
虞硚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朝秦雨眠笑了笑。
虞伯杨就这么无辜地成了萧远之与虞伯年之间博弈的棋子,虞硚不知道,萧远之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但是对虞伯杨来说,这两个人谁胜谁负,他都会是输家。
出租屋的灯亮着,萧远之居然在虞硚前面回来了。
放下背包,虞硚随口问道:“吃过了?”
萧远之没有回应,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放在腿上的笔电。
小萧先生回家办公,连个书房都没有,实在委屈。
以为萧远之还记着昨天的事,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悦,虞硚干脆闭了嘴。
“杵在那儿干什么?”萧远之忽地又开了口。
虞硚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门口,还一眼不眨地瞧着萧远之。
“过来!”萧远之阖上笔电,朝虞硚伸了伸手。
换了鞋,虞硚乖巧地坐了过去。
“你爸爸怎么样?”萧远之勾住虞硚脖子,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精神不太好,你也知道原因。”虞硚微垂着眼回道。
“他和你妈妈感情很好。”
“是呀,从没见过这么相爱的夫妻。”
“什么事都要往前看。”
“说得挺容易。”
萧远之被怼,话题暂告结束。
虞硚想要站起,萧远之却不松手。
“我爸说……有人又要告他?”虞硚干脆试探一句。
“他会没事。”
萧远之的话,虞硚已经不太敢信了。
“怎么会没事,虞伯年多厉害啊,想要你死,你就得死!”虞硚眼神冷了冷。
萧远之嗤笑:“他算个什么东西!”
借口烧水,虞硚到底推开了萧远之,却在踏进厨房之前,回过头:“你会救我爸爸,是吗?”
“尽力吧!”萧远之将笔电放到旁边,仰头靠在沙发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只是尽力……
别人死活,他又有什么损失?
料理台前,虞硚呆呆地在那站着。
一个温暖的身躯靠过来。从后面抱住虞硚。
这晚的萧远之,显得有些急切。
“我妈还没过头七。”虞硚反应十分冷淡。
正在情浓时刻的某位,突然停了下来。
等虞硚再走进客厅,萧远之已经穿上外套,似乎准备走了。
“晚上好好休息。”萧远之看了看走过来的虞硚。
“连邵阳都知道,我爸爸笨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萧远之被逗笑:“你有他的基因。”
“他性格挺懦弱,人也简单,没多少抗压能力,不像你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虞硚盯着萧远之,“放他一把,行吗?”
“什么意思?”萧远之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让我爸早点出来,我只有这一个要求。”虞硚走到萧远之跟前,犹豫一下,双手搭在他的胸前,主动吻住了萧远之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