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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全文

烽火戏诸侯 著

武侠仙侠连载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

主角:陈平安宋集薪   更新:2024-12-22 17: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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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平安宋集薪的武侠仙侠小说《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全文》,由网络作家“烽火戏诸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

《我才刚拿剑,你们怎么都怂了?全文》精彩片段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婢女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婢女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
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位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有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听说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来的瓷瓶,釉色极美,犹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所以当了窑匠,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儿,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
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宋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气,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婢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她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婢女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
老人故意卖了一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
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年额头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
想着还是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少年,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草鞋少年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
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
少年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的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年轻男人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她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年轻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
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有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年轻男人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了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位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沉斩钉截铁道:“可以!”
年轻男人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女子,“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位清瘦少年从遥遥对面走来。
是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小镇再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胚子,早就给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决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女子话语,摇头道:“那些个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着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她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况,对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
相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余两个,木讷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粲......我选顾粲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当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
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粲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土话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粲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哪怕是与市井底层的草鞋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少年,微微弯腰,始终保持这个姿态与少年说话,既不显得矫揉做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更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少年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少年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少年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粲,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粲,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少年,“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也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她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整条泥瓶巷就像刹那间鲜亮起来了。
苻南华对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边。
高挑女子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少年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少年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在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少年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如果没有去过福鹿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少年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陈平安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他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就摔开陈平安,蹑手蹑脚摸上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脚根。
陈平安好奇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刘羡阳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刘羡阳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着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会跟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当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他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身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给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的一顿痛打,对方都是正值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给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掺和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个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也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少年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少年,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不过老姚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确实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少年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老姚头,很是后悔了,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了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
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只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很快就能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刘羡阳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少年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佣刘阳羡当自己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在小镇南边开始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高大少年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头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言语,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副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他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昂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
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那边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踏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位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少年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
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结。
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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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收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道士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此人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部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那高大少年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道人显然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
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来一颗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额的一文钱。
不过。
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它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草鞋少年那个“是谁”的问题,只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陋巷少年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如何费劲。从头到尾,少年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就会愈发难以启齿了。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她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少年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位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着,一时半会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小心,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肠子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少年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到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少年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士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有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根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少年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原来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浅露,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说少年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少年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墙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装满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士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少年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着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颗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草鞋少年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粲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粲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少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长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方,再帮道长煎完了药,我就会赶人了。”
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见听人说起,说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绕弯,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高大老人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人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看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人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的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锦衣少年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人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锦衣少年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高大老人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老人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人刚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脚步挪动,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
老人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
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非但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从一条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满腔怒火,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是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了。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的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少年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
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于是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吧,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做老阉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杀手的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儒士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氏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位“扈从”,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
其实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
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位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儒士笑了笑,对此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少年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少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人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马脚。”
少年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少年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错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以后对殿下的威胁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就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一身通天修为,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是该咱们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这位少年?”
少年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呢。”
老人哑然失笑。
以后隋朝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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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的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风光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枚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道人话音未落。
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位赤脚老人沧桑老人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站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动。
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酝酿了半天,道人也没能想出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
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决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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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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