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金荣佩芳的女频言情小说《金粉世家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张恨水”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燕西到了家,把这事闷在心里,又觉着搁不住,便把详细的情由,一五一十对敏之、润之谈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却是要和你办交涉。但是这事也很平常,用不着这样大闹。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的交涉,是怎样办的?若照表面上看来,你两人并没有什么成约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约?全是你们常常开玩笑,越说越真,闹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实我何尝把这话当作真事。”润之笑道:“你也不要说那种屈心话,早几个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处玩,好象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连母亲都疑惑你有什么举动。到了近来,你才慢慢和她疏远。这是事实,无可讳言的。”燕西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但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并没有正式和她求婚,不过随便说一说罢了。”敏之道:“亏你说出这...
《金粉世家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燕西到了家,把这事闷在心里,又觉着搁不住,便把详细的情由,一五一十对敏之、润之谈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却是要和你办交涉。但是这事也很平常,用不着这样大闹。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的交涉,是怎样办的?若照表面上看来,你两人并没有什么成约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约?全是你们常常开玩笑,越说越真,闹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实我何尝把这话当作真事。”润之笑道:“你也不要说那种屈心话,早几个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处玩,好象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连母亲都疑惑你有什么举动。到了近来,你才慢慢和她疏远。这是事实,无可讳言的。”燕西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但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并没有正式和她求婚,不过随便说一说罢了。”敏之道:“亏你说出这有头无尾的话。我问你,怎样叫正式求婚?怎样叫随便说说?别的什么还可以随便说,求婚这种大事,也可以随便说吗?你既然和她说了那话,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约。”燕西被两个姐姐一笑,默然无语。敏之道:“你们既闹翻了,你暂且不要和这人见面。”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润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极好,我看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来的。”敏之目视润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愿意生出是非来,你不要多说了。”
燕西坐了一会,只觉心神不安,走出门来,顶头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爷,请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办?”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抽头?”阿囡笑道:“七爷说这话,倒好象跟我打过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没有什么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请七爷给我写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闲着在屋里谈天呢,你不会找她。”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写,她们写一封信,倒要给我开几天玩笑。”燕西道:“你写信给谁?”阿囡红着脸道:“七爷给我写不给我写呢?”燕西见她眉飞色舞,半侧着身子,用手折了身边的一朵千叶石榴,搭讪着,把花揉得粉碎。便觉阿囡难操侍女之业,究竟是江苏女子,不失一派秀气。他这么一想,把刚才惹的一场大祸,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赏鉴美的姿势。阿囡见他不作声,问道:“怎么着?七爷肯赏脸不肯赏脸呢?”说这话时,她觉不好意思。燕西赏鉴美的姿势,不觉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发呆,只得又重问一声。燕西笑道:“你不说,我倒猜着了,你不怕我开玩笑吗?”阿囡道:“七爷从来没有和我开过玩笑,所以我求七爷和我写。”燕西道:“写信倒不值什么,只是我没有工夫。”阿囡把苏白也急出来了,合着掌给燕西道:“哎呀!谢谢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写,我就给你写罢。你随我到书房里来。”阿囡听说,当真跟着来了,给他打开墨盒,抽出笔,铺上信纸,然后伏在桌子的横头,说道:“七爷,我告诉你。他姓花,叫炳发。”燕西笑道:“这个姓姓得好,可惜这名字太不漂亮。” 阿囡道:“哎哟!作手艺的人,哪里会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这个且不问,你和他是怎样称呼?”阿囡道:“随便称呼罢。”燕西道:“瞎说!称呼哪里可以随便。我就在信上写炳发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爷又给我开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给你开玩笑,是我打譬方给你听。”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称呼罢。”燕西道:“写信哪里可以不要称呼?就是老子写给儿子,也要叫一句我儿哩。”阿囡道:“你们会作文章的人,一定会写的,不要难为我了。我要会写,何必来求七爷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会写。可是这里面有一种分别,你两人结了婚,是一样称呼,没有结婚,又是一样称呼。”阿囡笑道:“怎样五小姐没有问过我这话,她也一样地写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问。我不知道你的事,当然要问了。”阿囡道:“那就作没有写罢。”燕西道:“什么没有?” 阿囡道:“你知道,不要为难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说,这信上要写些什么?”阿囡道:“请你告诉他,我身体很好,叫他保重一点。”燕西道:“就是这几句话吗?”阿囡道:“随便你怎样写罢,我只有这几句话。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写信来。”燕西道:“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写一封信,你巴巴的请我给你写信,就是为这个吗?”阿囡笑道:“话是有好多话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七爷你看要怎么写,就怎样写。” 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这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上当了。改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样知道你的心事?这样罢,还是由我的意思来替你写罢。”阿囡笑道: “就是那样,七爷写完了,念给我听一听。从前五小姐写信,就是这样。”燕西于是展开信纸,把信就写起来,写完之后,就拿着信纸念道:
亲爱的炳发哥哥:你来的几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体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适,不必挂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挂念你,因为上海那个地方,太繁华了,象你这样的老实人,是容易花那无谓的银钱的。不大老实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们往来。
阿囡笑道:“七爷写得好,我正是要这样说。就是起头那几个字不好,你把它改了罢。”燕西道:“这是外国人写信的规矩,无论写信给谁,前面都得加上一个亲爱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国人,他也不是外国人,我学外国人作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这样写,你不合意,就请别人写罢。”阿囡道:“就请你念完了再说罢。”燕西于是又笑着念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来。
阿囡道:“哎哟,这句话是说不得的。他就是这样,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别忙,你听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
炳发呀!我今年是十九岁了,我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圆了,花园里的花开了,想起我们的青春年少……。
阿囡先还静静地往下听,后来越听越不对,劈手一把,将燕西手上的信纸抢了过去,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老实。人家那样地求七爷,七爷反替我写出这些话来。”燕西道:“你不是说了,随便我写吗?我倒是真随便写,你又说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爷总也有分付我做事的时候,你看我做不做?”说着,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顺手将燕西的门一带,身子一闪,却和廊檐下过路的人,撞了一个满怀。阿囡一看是梅丽,笑道: “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丽笑道:“你眼睛也不长在脸上,撞得我心惊肉跳,你还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别的事,我请八小姐给我写一封信。”梅丽道:“我不会写毛笔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写给什么阔人,不过几句家常话,你对付着写一写罢。”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对梅丽说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了梅丽到她屋里来。梅丽道:“写是我给你写,明天夏家办喜事,我一个人去,很孤单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离得开我呀?你叫小怜去罢,她在家里,一点事也没有哩。” 梅丽道:“好,我在这里写信,你去把她叫来,我当面问她。”
阿囡和小怜,感情本来很好,她去不多大一会儿,果然把小怜叫来了。这里梅丽的信也写好了。小怜道:“阿囡姐说,八小姐要带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丽道:“看文明结婚。去不去?”小怜道:“不是夏家吗?我听说是八小姐作傧相呢,还有傧相带人的吗?”梅丽道:“老实说,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没法儿,只得答应下来,现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况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学,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简直完全是生人,我总怕见了生人,自己一个人会慌起来,带一个人去壮一壮胆子,也是好的。”小怜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这些规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丽道:“不是问你成不成?只要你陪着我,我若不对,你在一边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怜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问一问大少奶奶。”梅丽道:“太太答应了,大少奶奶还能不答应吗?”小怜道:“那我一路见太太去。”梅丽笑道:“你倒坏,还怕我冤你呢。”于是梅丽将信交给阿囡,带了小怜,一路来见金太太。梅丽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个人有些怕去,带小怜一路去,可以吗?”金太太道:“外面报上都登出来了,说是我们家里最是讲究排场。现在你去给人作傧相,还要带个佣人去,不怕人骂我们搭架子吗?”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归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一会儿功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象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地,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作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象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作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妈妈也太老实了。使女的脸上,又没挂着两个字招牌,人家怎样知道?不是我们替自己吹,我们家里出去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呢。叫小怜跟着八妹去,就说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吗?”小怜听了这句话,鼓着嘴扭身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去。”吴佩芳笑着喝道: “回来!抬举你,倒不识抬举。”小怜手里握着门帘,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进来。梅丽笑道:“大嫂这话本来不对,人家是个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说,她把什么资格来做我的代表?”梅丽道:“那里人多极了,又是两家的客在一处,谁知道谁是哪一边的客?有人问,就说是我们南边来的远房姐妹,不就行了吗?”金太太道: “你倒说得有理。佩芳,你就让小怜去罢。梅丽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给她穿。”佩芳道:“她个儿比八妹长,八妹的衣服不合适。我有几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让她穿去出风头罢。”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来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怜一定可以穿的,你带她去穿了来,让我看看。”佩芳一时高兴,当真带着小怜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来。金太太见她穿着鸭蛋绿的短衣,套着飞云闪光纱的长坎肩。笑道:“好是好,这衣服在热天穿,太热闹些。”
二嫂那里,新买了一套剪发的家伙,我们借来一用。”说着,玉芬、佩芳、梅丽、小怜四个人,一阵风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来。玉芬便叫她的丫头素香,到慧厂那里,把剪发的家伙拿来。在这当儿,慧厂也跟着来了。笑道:“你们都要剪发,我来看看。”小怜道: “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吗?”慧厂笑道:“你也剪?你为什么要剪?”小怜道:“现在都时兴剪发,小姐少奶奶们能剪,我们当丫头的,就不能剪吗?”慧厂道:“你们听听,剪发倒是为了时髦呢。那末,我看你们不剪的好。将来短头发一不时髦,要长长可不容易啦。” 佩芳道:“你听她瞎说。你来了,很好,请你作顾问,要怎样的剪法?”慧厂笑道:“老实说一句,小怜说的话,倒是真的。你们剪发一大部分为的时髦。既然要美观,现在最普通的是三种,一种是半月式,一种是倒卷荷叶式,一种是帽缨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后面有半截头发露出来。不戴帽子呢,荷叶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叶,我们就剪那个样子罢。半月式的,罢了,不戴帽子,后面露出半个脑勺子来,怪寒碜人的。”他们大家剪了发,彼此看看,说是小怜剪的最好看。小怜心里这一阵欢喜,自不必谈。
到了次日,穿着吴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发丝辫,将短发一束,左边下束了一个小小蝴蝶儿,越发是妩媚。梅丽也穿上魏家送来的衣服,和小怜同坐着一辆汽车,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来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员招待来宾。他们只知道请了金家两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丽穿着傧相的衣服,他们已认识了。小怜和梅丽同来,他们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厅里,贺喜的女宾,花团锦簇,大家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过一餐酒,梅丽和另一个傧相何小姐,又四个提花篮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来的汽车,却让小怜坐着。一会儿新娘的花马车要动身,小怜也就到夏家来了。这夏家是个世禄之家,宾客更多。小怜在金家多年,这些新旧的交际,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际,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怜学着佩芳落落大方的样子,在夏家内客厅里和女宾周旋,倒一点也不怯场。可是一看女宾中百十个人,并无两位女傧相在内,心想,梅丽原来叫来陪着她的,她若找不着我,一定见怪。便问女招待员,女傧相在什么地方?女招待道:“傧相另外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小怜道:“在什么地方,请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这里出去向南一转弯就到了。”
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叠,又随地堆着石山,植着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怜往南转,小怜转错了,一到回廊,却是向西走,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画栋,正是一所大客厅。客厅里人语喧哗,许多男宾在那里谈话,小怜一看,一定是走错了。一时眼面前又没有一个女宾,找不着一个人问话。正在为难之际,一个西装少年,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衣襟上佩着一朵红花,红花下面,垂着一条水红绸子。书明招待员三个字。他看见小怜一身的艳装,水红的蝴蝶结丝辫,束着青光的短发,正是一个极时髦的少女,老远地已经看定了。走到近处,却又在回廊边,挨着短栏干走,让小怜走中间,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视,仅仅闻着一阵衣香袭人而已。小怜见他是招待员,便对他笑着点了一个头,问道:“劳驾!请问这位先生,女傧相的休息室,在哪一边?”这位少年不提防这位美丽的少女会和他行礼问话,连忙站住答应道:“往东就是。”这脑筋中第一个感觉,命令他赶快回答一句话。立刻第二个感觉,想到人家才行了一个点头礼,于是立刻命令着他回礼。但是这时间过得极快的,当那少年要回礼时,小怜的礼,已行过好几分钟。所以他觉得有些不妥。第三个感觉,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补救之法。他便说道:“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这位小姐,似乎是初来,恐怕不认得,我来引一引罢。”小怜笑道: “劳驾得很。”那人看她笑时,红唇之中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两腮似乎现出一点点小酒涡。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间,闪电似的,在人身上一转。这招待员便鞠着躬笑道:“不客气,这不是当招待员应尽的义务吗?”于是他上前一步,引着小怜来。在走的时候,他总想问小怜一句贵姓,那句话由心里跳到口里,总怕过于冒昧,好几回要说出,又吞回去了。就是这个问题盘算不决,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没有说出话来。可是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这一盘算之间,业已走到,当时便即来到女傧相休息室。他望里一指道:“这就是。”小怜和着他又点了一个头,道了一声劳驾,掀开翠竹帘子,便进屋去了。
梅丽与何小姐,果然都在这里。还有四个小女孩子,和新娘牵纱捧花篮的,都是玉雪聪明,穿着水红纱长衣,束着花辫,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许多女宾,正围着他们说笑呢。正在这个时候,隐隐听见一阵悠扬鼓乐之声。于是外面的人纷纷往里喧嚷,说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傧相和那几个女孩子、女招待员等等,都起身到前门去迎接。小怜因为梅丽说了,叫她站在身边,壮壮胆子,所以小怜始终跟着梅丽走。这个时候,屋里男宾女宾,和外边看热闹的人,纷纷攘攘,那一种热闹,难以形容。夏家由礼堂里起,到大门为止,一路都铺着地毯。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临时夏家又添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地夹着新人,向里走来。于是男女来宾,两边一让,闪出一条人巷。十几个男女招待员,都满脸带着笑容,站在人前维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上大礼堂来举行婚礼。那新郎穿着西式大礼服,左右两个白面书生的男傧相依傍着,身后一带,也尽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热闹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这男女四位傧相,穿着成对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声彩。傧相之后,便是招待员了。小怜虽不是招待员,因为照应梅丽的原故,依旧站在梅丽身边。举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导的那个男招待,站在对面。小怜举目虽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与注意,可是那个男招待,倒认为意外的奇缘,目光灼灼,只是向这边看来。当两位新人举行婚礼之后,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摄法,把礼堂上的人全摄进去。一次却只是光摄新人和傧相等等。最后却是一对新夫妇了。当摄第一张影片时候,小怜自然在内,就是那招待员也在内。他这时一往情深,存了一种私念,便偷偷地告诉照相馆里来的人,叫他把这一次的片,多洗一张。正在说这话时,忽然后面有个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脱柳,你做什么?”他回头看时,是做男傧相的余健儿。另外还有个男傧相,他们原不认识,余健儿便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柳春江,这是密斯脱贺梦雄。”柳春江笑道:“刚才礼堂上,许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们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对面站的那个女傧相,最是美丽,那是谁?”余健儿把舌一伸道:“我们不要想吃天鹅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时女学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问她,有问鼎之意吗?”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礼堂上,是她的对手方,你都说此话,何况是我呢?”贺梦雄笑道:“不过举行婚礼的时候,密斯脱柳,却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礼堂上许多眼睛,谁不对那一方看呢,只我一个吗?”贺梦雄道:“虽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象阁下,只注意一个人。”余健儿道:“他注意的是谁?”贺梦雄道: “就是八小姐身边那个穿鹅黄色纱长坎肩的。”余健儿摇头道:“那也是一只天鹅。”柳春江道:“那是谁?”余健儿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处,好象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为什么打听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话搭话呀,难道打听她,就有什么野心吗?”余健儿道:“其实你不打听,你要打听,我倒有个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么法子?”余健儿道:“你对她又没有什么意思,何必问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余健儿对贺梦雄一指道:“他的情人毕女士,是招待员,托毕女士一问不就明白了吗?”说着,又对贺梦雄一笑道:“你何妨给他作一个撮合山呢。”这大家本是笑话,一笑而散。可是他们这样一提,倒给了柳春江一个线索。他就借着一个事故,找着一位五十来岁女招待员,和她说道:“据这边帐房里人说,要提出几个特别的女宾,陪着女傧相在一处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处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请她在一处。”这位女招待员是个老实太太。她把他请在一处一句话听错了,当着请她去,便说:“请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问一问看。”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会儿,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怜引着来了。柳春江遥遥望见,大窘之下,心想,好好的把她请来,教我对人说什么?心里正在盘算,小怜已是越走越近。这时要闪避也来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怜一见是柳春江,倒怀着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着柳春江道:“就是这位先生要请你去。”柳春江笑道:“并不是请这位女士去,因为这边的来宾,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请面生些的男女来宾,都赐一个片子,将来好道谢。”小怜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来。”柳春江道:“那没关系。”说时,忙在身上掏出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将本子掀开,又把笔套取去,双手递给小怜。说道:“请女士写在上面,也是一样。” 小怜跟着吴佩芳在一处多年,已经能看《红楼梦》一类小说,自然也会写字。当时接着日记本,就在本子上面写了金晓莲三个字。柳春江接过一看,说道:“哦,原来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吗?”小怜道:“我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戏,婚礼结束以后,来宾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偏偏柳春江又是这里一位招待。他预料小怜是要来的,早给她和梅丽设法留着两个上等座位。小怜和梅丽一进门,柳春江早就笑脸相迎,微微一点头道:“金小姐请上东边,早已给二位留下座位了。”梅丽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这招待员,何以知我姓金?小怜心里明白,理会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会人家,又不合礼,便低低说了劳驾两个字。这两个字说罢,已是满脸通红了。柳春江将她二人引入座,又分付旁边老妈子好好招待,然后才走。梅丽问小怜道:“这个招待员,怎么认识我们?”小怜道:“哪里是认得我们,还不是因为你做傧相,大家都认识吗?”梅丽一想,这话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会儿工夫,也见柳春江,坐在前几排男宾中看戏,已经脱去西装,换了一套最华丽的长衣。梅丽看她的戏,没有留心。小怜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见这样子,越发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却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风度翩翩,也是一个阔少,当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无意之间,竟钟情于一个丫鬟,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哩。
人生的岁月,如流水地一般过去。
记得满街小摊子上,摆着泥塑的兔儿爷,忙着过中秋,好象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原来要过旧历年了。
到了过年,由小孩子到老人家,都应得忙一忙。在我们这样一年忙到头的人,倒不算什么,除了焦着几笔柴米大帐,没法交代而外,一律和平常一样。到了除夕前四五日,一部分的工作已停,反觉消闲些啦。
这日是废历的二十六日,是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下半天没有什么事情,便想到庙里去买点梅花水仙,也点缀点缀年景。一起这个念头,便不由得坐车上街去。到了西四牌楼,只见由西而来,往西而去的,比平常多了。有些人手上提着大包小件的东西,中间带上一个小孩玩的红纸灯笼,这就知道是办年货的。
再往西走,卖历书的,卖月份牌的,卖杂拌年果子的,渐渐接触眼帘,给人要过年的印象,那就深了。快到白塔寺,街边的墙壁上,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挂在那里,红对联下面,大概总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笔。桌子边,照例站一两个穿破旧衣服的男子。这种人叫作书春的。就是趁着新年,写几幅春联,让人家买去贴,虽然不外乎卖字,买卖行名却不差,叫作书春。但是这种书春的,却不一定都是文人。有些不大读书的人,因为字写得还象样些,也作这行买卖。所以一班人对于书春的也只看他为算命看相之流,不十分注意。就是在下落拓京华,对于风尘中人物,每引为同病,而对于书春的,却也是不大注意。
这时我到了庙门口,下了车子,正要进庙,一眼看见东南角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推拥拥。当时我的好奇心动,丢了庙不进去走过街,且向那边看看。
我站在一群人的背后,由人家肩膀上伸着头,向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在那里写春联。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却在那里收钱,向看的人说话。原来这个妇人书春,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写好了,挂在那里卖;她却是人家要买,她再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客堂里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客堂的口气的。
我心里想,这也罢了,无非卖弄她能写字而已。至于联文,自然是对联书上抄下来的。但是也难为她记得。我这样想时,猛抬头,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行书一张广告。上面是:
飘茵阁书春价目
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钱费二角,中副三角,大副四角。命题每联一元,嵌字加倍。
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动,心想,她真有这个能耐?
再看看她,那广告上,直截了当,一字是一字,倒没有什么江湖话。也许她真是个读书种子,贫而出此。但是那飘茵阁三字,明明是飘茵坠溷的意思,难道她是浔阳江上的一流人物?我在一边这样想时,她已经给人写起一副小对联,笔姿很是秀逸。对联写完,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是手脸洗得干净,头发理得齐整,一望而知,她年青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
我一面张望,一面由人丛中挤了上前。那个桌子一边的老妇人,早对着我笑面相迎,问道:“先生要买对联吗?”
我被她一问,却不好意思说并不要对联。只得说道:“要一副,但是要嵌字呢,立刻也就有吗?”
那个写字的妇人,对我浑身上下看了一看,似乎知道我也是个识字的人。便带着笑容插嘴道:“这个可不敢说。因为字有容易嵌上的,有不容易嵌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眼面前的熟字眼,勉强总可以试一试。”
我听她这话,虽然很谦逊,言外却是很有把握似的。我既有心当面试她一试,又不免有同是沦落之感,要周济周济她。于是我便顺手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这些围着在那里看的人,看见我将名片拿出来,都不由得把眼睛射到我身上。
我拿着名片,递给那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看了一看,又转递给那书春的妇人。我便说道:“我倒不要什么春联,请你把我的职业,做上一副对联就行,用不着什么颂扬的口气。”
那妇人一看我的名片,是个业余新闻记者的,署名却是文丐。
笑道:“这位先生如何太谦?我就把尊名和贵业做十四个字,行么?”
我道:“那更好了。”
她又笑道:“写得本来不象个东西,做得又不好,先生不要笑话。”
我道:“很愿意请教,不必客气。”
她在裁好了的一叠纸中,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大概分出七个格子。于是分了一张,铺在桌上,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于是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下去。七个字写完,原来是:
文章直至饥臣朔。
我一看,早吃了一大惊,不料她居然能此。这分明是切文丐两个字做的。用东方朔的典来咏文丐,那是再冠冕没有的了。而且直至两个字衬托得极好。饥字更是活用了。她将这一联写好,和那老妇人牵着,慢慢地铺在地下。从从容容,又来写下联。那七个字是:斧钺终难屈董狐。
希望这下一联,虽然是个现成的典。但是她在董狐上面,加了终难屈三个字,用的是活对法,便觉生动而不呆板。这种的活对法,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决不能措之裕如。
到了这时,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叫我当着众人递两块钱给她,我觉得过于唐突了。虽然这些买对联的人,拿出三毛五毛,拿一副对联就走。可是我认她也是读书识字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藐视文人的事,我总是不肯做的。
我便笑着和老妇人道:“这对联没有干,暂时我不能拿走。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到别处去,回头我的事情完了,再来拿。如是晏些,收了摊子,到你府上去拿,也可以吗?”
那老妇人还犹疑未决,书春的妇人,一口便答应道:“可以可以!舍下就住在这庙后一个小胡同里。门口有两株槐树,白板门上有一张红纸,写冷宅两个字,那就是舍下。”
我见她说得这样详细,一定是欢迎我去的了,点了一个头,和她作别,便退出了人丛。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句遁词。我在西城两个朋友家里,各坐谈了一阵,日已西下,估计收了摊子了,便照着那妇人所说,去寻她家所在。果然,那个小胡同里,有两株大槐树,槐树下面,有两扇小白门。我正在敲门问时,只见那两个妇人提着篮子,背着零碎东西,由胡同那头走了过来。
我正打算打招呼,那个老妇人早看见了我,便喊着道:“那位先生,这就是我们家里。”
他们一面招呼,一面已走上前,便让我进里面去坐。我走进大门一看,是个极小的院子,仅仅只有北房两间,厢房一间。她让进了北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在那里围着白泥炉子向火。
见了我进来,起身让坐。这屋子象是一间正屋,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那个老妇人,自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那书春的妇人,却和那个老头子,来陪我说话。我便先问那老人姓名,他说他叫韩观久。
我道:“这里不是府上一家住吗?”
韩观久道:“也可以说是一家,也可以说是两家。”
便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家姑奶奶,她姓冷,所以两家也是一家。”
我听了这话不懂,越发摸不着头脑。那妇人知道我的意思,便道:“不瞒你先生说,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刚才那个老太太,我就是她喂大的,这是我妈妈爹呢。”
我这才明白了,那老妇人是她乳母,这老人是乳母的丈夫呢。这时我可为难起来,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我称她为太太呢,称她为女士呢?且先含糊着问道:“贵姓是冷?”
对道:“姓金,姓冷是娘家的姓呢。”
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便道:“金太太的才学,我实在佩服。蒙你写的一副对联,实在好。”
金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实在也是不得已才去这样抛头露面。稍微有点学问有志气的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做这沿街鼓板一样的生活,哪里谈到好坏?本来呢,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面,因为托我妈妈爹去卖了一天,连纸钱都没有卖出来,所以我想了一个下策,亲自出去。以为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好奇心动,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
说着脸一红。又道:“这是多么惭愧的事!”
我说:“现在潮流所趋,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自谋生活,这有什么作不得?”
金太太道:“我也只是把这话来安慰自己,不过一个人什么事不能做,何必落到这步田地呢?”
我道:“卖字也是读书人本色,这又何妨?我看这屋子里有许多小书桌,平常金太太也教几个学生吗?”
金太太指着那个男孩子道:“一来为教他,二来借此混几个学费;其实也是有限得很,还靠着晚上做手工来补救。”
我说:“这位是令郎吗?”
金太太凄然道:“正是。不为他,我何必还受这种苦,早一闭眼睛去了。”
便对那孩子道:“客来了,也不懂一点礼节,只躲到一边去,还不过来鞠躬。”
那孩子听说,果然过来和我一鞠躬。我执着那孩子的手,一看他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的蓝布棉袍,袖口却是干净,并没有墨迹和积垢。只看这种小小的习惯,就知道金太太是个贤淑的人,更可钦佩。
但是学问如此,道德又如彼,何至于此呢?只是我和人家初交,这是人家的秘密,是不便于过问的,也只好放在心里。不过我替她惋惜的观念,就越发深了。我本来愁着要酬报她的两块钱,无法出手。这时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夹来,看一看里面,只有三张五元的钞票。
我一想,象我文丐,当这岁暮天寒的时候,决计没有三元五元接济别人的力量。但是退一步想,她的境遇,总不如我,便多送她三元,念在斯文一脉,也分所应当。一刹那间,我的恻隐心,战胜了我的悭吝心,便拿了一张五元钞票,放在那小孩子手里。说道:“快过年了,这个拿去逛厂甸买花爆放罢。”
金太太看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拦那小孩。笑着说道:“这个断乎不敢受!”
我说:“金太太你不必客气。我文丐朝不保夕,决不能象慷慨好施的人随便。我既然拿出来了,我自有十二分的诚意,我决计是不能收回的。”
金太太见我执意如此,谅是辞不了的,便叫小孩子对我道谢,将款收了。那个老妇人,已用两只洋瓷杯子斟上两杯茶来。两只杯子虽然擦得甚是干净,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十落五六,成了半只铁碗。杯子里的茶叶,也就带着半寸长的茶叶棍儿,浮在水面上。我由此推想他们平常的日子,都是最简陋的了。我和他们谈了一会,将她对联取了,自回家去,把这事也就扔下了。
过了几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
我的朋友来了,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便问是哪个写的?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只要人家一问,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对人说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
也是事有凑巧,新正初七日,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邀了七八个朋友,在家里尽一日之乐。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金太太那个儿子,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唐宋诗醇》。
那小孩子说:“这是家里藏的旧书,还没有残破,请先生留下。”
他说完,就去了。
我送到大门口,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大家都说:“这位金太太,虽然穷,很是介介,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就送你一部书。而且她很懂礼,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
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何不帮她一个忙?”
大家都说:“忙要怎样帮法?”
我说:“若是送她的钱,她是不要的,最好是和她找一个馆地。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让她卖些稿子。
大家说:“也只有如此。”
又过了几天,居然和她找到一所馆地。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把话告诉她。她听了我这话,自然是感激,便问:“东家在哪里?”
我说:“这家姓王,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只教他家两位小姐。”
金太太说: “是江苏人吗?”
我道:“是江苏人。”
金太太紧接着说:“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
我道:“是的。”
金太太听说,脸色就变了。她顿了一顿。然后正色对我道:“多谢先生帮我的忙,但是这地方,我不能去。”
我道:“他家虽是有钱,据一般人说,也是一个文明人家。据我说,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
金太太道:“你先生有所不知,这是我一家熟人,我不好意思去。”她口里这样说,那难堪之色,已经现于脸上。
我一想,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便道:“既然如此,不去也好,慢慢再想法子罢。”
金太太道:“这王家,你先生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不过我托敝友辗转介绍的。”金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先生是个热心人,有话实说不妨。老实告诉先生,我一样地有个大家庭,和这王家就是亲戚啦。我落到这步田地……”
说到这里,那头越发低下去了,半晌,不能抬起来。早有两点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
这时,那个老妇人端了茶来,金太太搭讪着和那老妇人说话,背过脸去,抽出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我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又呷二口茶,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那末,你家庭里那些人,哪里去了呢?但是我总怕说了出来,冲犯了人家,如此话到了舌尖,又吞了下去。
这时,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伤心,于是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先生不要见怪,我不是万分为难,先生给我介绍馆地,我决不会拒绝的。”
我道:“这个我很明了,不必介意。”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无甚可说了,我也无甚可说了。屋子里沉寂寂的,倒是胡同外面卖水果糖食的小贩,敲着那铜碟儿声音,一阵阵送来。我又呷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约了过日再会。我心里想,这样一个人,我猜她有些来历,果然不错。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后来我把她的话,告诉了给她找馆地的那个朋友。
那朋友很惊讶,说道:“难道是她呢?她怎样还在北京?”
我问道:“你所说的她,指的是谁?”
我那朋友摇摇头道:“这话太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见见。”
我道:“她究竟是谁?你说给我听听看。”
我的朋友道:“现在且不必告诉你,让我见了她以后,哪一天晚上你扇一炉子大火,沏一壶好茶,我们联床夜话,我来慢慢地告诉你,可当一部鼓儿词听呢。”
他这样说,我也不能勉强。但是我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到了次日,我便带他到金太太家里去,作为三次拜访。不料到了那里,那冷宅的一张纸条,已经撕去了。门口另换了一张招租的帖子。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
我的朋友道:“不用说,这一定是她无疑了。她所以搬家,正是怕我来找她呀。既然到此,看不见人,进去看看屋子,也许在里面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更可以证明是她。”
我觉得这话有理,便和他向前敲门。里面看守房子的人,以为我们是赁房的,便打开门引我二人进去。我们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说话,一面把眼睛四周逡巡,但是房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痕迹都没有。我的朋友,望着我,我望着他,彼此微笑了一笑。只好走出来。
走到院子里,我的朋友,看见墙的犄角边,堆着一堆字纸。便故意对着看屋子的人道:“你们把字纸堆在这里,不怕造孽吗?”
说时,走上前便将脚拨那字纸。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于是两个人四道眼光,象四盏折光灯似的,射在字纸堆里。他用脚拨了几下,一弯腰便捡起一小卷字纸在手上。
我看时,原来是一个纸抄小本子,烧了大半本,书面上也烧去了半截,只有“零草”两个字。这又用不着猜的,一定是诗词稿本之类了。我本想也在字纸堆里再寻一点东西,但是故意寻找,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也就算了。
我的朋友得了那个破本子,似乎很满意的,便对我说道:“走罢。”
我两人到了家里,什么事也不问,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摊在桌上,赶紧地翻着看。但是书页经火烧了,业已枯焦。又经人手一盘,打开更是粉碎。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不曾被火熏着,零零碎碎,还看得出一些字迹,大概这里面,也有小诗,也有小词。但是无论发现几个字,都是极悲哀的。一首落真韵的诗,有一大半看得出,是:……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忏,两字伤心……
我不禁大惊道:“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
我的朋友点点头道:“大概是吧?”
我们轻轻翻了几页,居然翻到一首整诗,我的朋友道:“证据在这里了。你听,”
他便念道:铜沟流水出东墙,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
我说道:“胎息浑成,自是老手。只是这里面的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我的朋友道:“你看这里有两句词,越发明了。”
我看时,是:
……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
这几句词之后,又有两句相同的,比这更好。是:……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
我道:“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可惜烧了。”
我的朋友道:“岂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够人可泣可歌呢。”
我道:“你证明这个金太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
我的朋友道:“一点不错。”
我说道:“这个她究竟是谁?你能够告诉我吗?”
我的朋友道:“告诉可以告诉你。只是这话太长了,好象一部二十四史,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
我想他这话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个主意了。这回过年,过得我精穷,我正想做一两篇小说,卖几个钱来买米。既然这事可泣可歌,索性放长了日子干,你缓缓地告诉我,我缓缓地写出来,可以做一本小说。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也就不要紧了。”
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样告诉你,你怎样写得了。须知我告诉你时,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虽重繁华一方面,人家不是严东楼,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
我微笑道:“你太高比,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金瓶梅》来,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省我勾心斗角,布置局面,也就很乐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
我笑道:“当然我也写上。做小说又不是编历史,只要能自圆其说,管他什么来历?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
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自然不便推辞。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也乐得赞助我做一篇小说,免得我逢人借贷。自这天起,我们不会面则已,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谈,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
有时我的朋友不来,我还去找他谈话。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至于小说内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面就是小说的正文,请看官慢慢去研究罢。
?在小怜这样忖度之间,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时柳春江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射。这一来真把个柳春江弄得昏头颠脑,起坐不安。恰好几出戏之后,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一个花神,引着柳梦梅出台,和睡着的杜丽娘相会。柳春江看戏台上一个意致缠绵,一个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个人姓柳,我也姓柳。他们素不相识,还有法子成了眷属。我和金晓莲女士,彼此会面,彼此通过姓名,现在还同坐一堂呢,我就一点法子没有吗?姓柳的,不要自暴自弃呀!他这样想入非非,台上的戏,却一点也不曾看见。那后面的小怜,虽不懂昆曲,看过新出的一部标点《白话牡丹亭演义》,也知道《游园惊梦》这段故事。戏台上的柳梦梅,既然那样风流蕴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摇摇。梅丽一回头,说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红的,怎么了?”小怜皱着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这里面空气不好,闷得人难过,我出去走走罢。”梅丽笑道:“那就你一个人去罢,我是要看戏。”小怜听说,当真站起身来,慢慢出去。当她走出不多时,柳春江也跟了出来。小怜站在树荫底下,手扶着树,迎着风乘凉。忽见柳春江在回廊上一踅,打了一个照面。小怜生怕他要走过来,赶快掉转身去不理会他。偏是不多大一会儿,柳春江又由后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小怜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却依旧进去看戏。自此以后,却好柳春江并不再来,才去一桩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小怜和着梅丽一路回家。刚要出门时候,忽来了一个老妈子,走近身前,将她衣服一扯。小怜回头看时,老妈子眯着眼睛,堆下一脸假笑,手上拿着一个白手绢包,便塞在小怜手里。小怜对她一望,正要问她,她丢了一个眼色,抽身走了。小怜这时在梅丽身后,且不作声,将那手绢一捏,倒好象这里包着有什么东西。自己暂且不看,顺手一揣,便揣在怀里。她心里一想,看这老妈子鬼头鬼脑,一定有什么玄虚,这手绢里不定是什么东西。若是让梅丽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一嚷嚷出来,家里人能原谅也罢了,若是不原谅,还说我一出门,就弄出事情来,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东西放在身上,只当没有那事,一点儿不露出痕迹来。小怜到了家里,依旧不去看那东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觉了,掩上房门,才拿出来看。原来外面不过是寻常一方手绢,里面却包了一个极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写着:金晓莲女士芳启,柳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写了很秀丽的小字。那上面写的是:晓莲女士芳鉴:我写这一封信给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钦仰心,战胜了我的恐惧心,我自己无法止住我不写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有极高尚的学问。无论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赞成社交公开的。因此,也许只笑我高攀,并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倾盖成交的,我今初次见着女士,虽然料定女士并不以我为意,可是我确有倾盖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礼堂上客厅上戏场上,我见着女士,我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我只是个人钦慕过热,决没有一丝一毫敢设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一点没有建设。家父虽做过总长省长,也绝不敢班门弄斧,在金府上夸门第的。只是一层,我想我很能力争上游。就为力争上游这一点,想和女士订个文字之交,不知道是过分的要求不是?设若金女士果然觉得高攀了,就请把信扔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小怜看到这里,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不看,静耳一听,外面有人说话没有?等到外面没有人说话了,这才继续着看下去。信上又说:
若是金女士并不嫌弃,就请你回我一封信,能够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前来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欢迎。就是女士或者感着不便,仅仅作为一个不见面的文字神交,常常书信来往,也是我很赞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绮罗巷八号,电话号码,请查电话簿就知道了。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因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来。若是将来我们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专此恭祝前途幸福!
钦佩者柳春江上
小怜看毕,就象有好些个人监视在她周围一样,一时她心身无主,只觉遍身发热。心里想着,这些男子汉的胆,实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这封信出来,叫人去追问他吗?自己正想把这信撕了,消灭痕迹,转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写信到我家里来,那怎么办呢?乱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顺地拒绝他的妄念,这信暂且保留,让我照样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纸信封,依旧不动,打开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这封信放在最下一层,直贴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
春江先生大鉴:你的来信,太客气了。我在此处是寄住的性质,只是一个飘泊无依的女子,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交际。先生请约为朋友,我不敢高攀。望彼此尊重,以后千万不必来信,免生是非。专此奉复。
金上
小怜将信写完,便藏在身上。上午的时候,假装出去上绒线店买化妆品,便将这信扔在路旁的信筒子里了。在她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封信去,柳春江决计不会再来缠扰的。不料她的信中,只是一个飘泊无依的女子一句话,越惹着柳春江起了一番怜香惜玉之意。以为这样一个好女子,难道也和林黛玉一般,寄居在贾府吗?可惜自己和金家没有什么渊源,对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若是专门去调查,事涉闺闼,又怕引起人家疑心,竟万分为难起来。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妙计。后来他想,或者冒险写一封信去,不写自己姓名不要紧。可是又怕连累金晓莲女士。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余健儿说过,贺梦雄的未婚妻毕女士和金家认识,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我何妨托余健儿去和我调查一下。主意想定,便到余健儿家里来。
这余健儿也是个公子哥儿。他的祖父,在前清有汗马功劳,是中兴时代一个儒将,死后追封为文介公。他父亲排行最小,还赶上余荫,做了一任封疆大吏,又调做外交官。这位余先生,单名一个正字,虽然也有几房姬妾,无奈都是瓦窑,左一个千金右一个千金,余先生弄了大半生瓦窑。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一位少爷。在余先生,这时合了有子万事足那个条件,对于这少爷是怎样地疼爱,也就无待赘言。不过这少爷因为疼爱太过,遇事都有人扶持,竟弄成一个娟如好女,弱不禁风的态度。余先生到底是外交官,有些洋劲,觉得这样疼爱非把儿子弄成废物不可。于是特意为他取字健儿,打破富贵人家请西席去家里教子弟的恶习,一到十岁,就让他进学校读书。家里又安置各种运动器具,让他学习各种运动。这样一来,才把余健儿见人先红脸的毛病治好。可是他依旧是斯文一脉,不喜运动。余先生没法,不许他穿长衣,非制服即西服,要纠正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这件事,倒是很合少年的时髦嗜好。时光容易,余健儿慢慢升到大学。国文固然不过清通而已。英文却早登峰造极,现在在做进一步的学问,读拉丁文和研究外国诗歌啦。凭他这个模样儿,加上上等门第,大学生的身分,要算一个九成的人才了。他所进的,是外国人办的大学,男女是很不分界限的。许多女生都未免加以注意。可是在余健儿心里却没有一个中意的。因此,同学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玉面菩萨。可是在余健儿也未尝无意,只是找不到合意的人儿罢了。因此,便瞒着父亲,稍稍涉足交际之场,以为在这里面,或者可以找到如意的人。所以交际场中,又新认识不少的朋友。柳春江本是同学,而且又同时出入交际场中,于是两人的交情,比较还不错,有什么知心话,彼此也可以说。
这天柳春江特意来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来了?”余健儿道:“无头无绪,我怎样猜呢?你必得给我一点线索,我才好着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两天新发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场。”余健儿哪里记得夏家信口开河的几句笑话,猜了几样都没有猜着。柳春江道:“那天你还说了呢,可以给我想法子呢,怎样倒忘了?”余健儿道:“是哪一天说的话?我真想不起来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说不知道呢,夏家礼堂上一幕,你会不记得吗?”余健儿笑道:“呵!我想起来了,你真个想吃天鹅肉吗?” 柳春江道:“你先别问我是不是癞蛤蟆,你看我这东西。”说时便将小怜给他的一封信交给余健儿看。余健儿将信纸信封仔细看了几遍,又把信封上邮政局盖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样得到这好的成绩?佩服佩服!”柳春江于是一字不瞒地把他通信的经过说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余健儿笑道:“我看你这样子,真个有些疯魔了。怎么着,要我给你做红娘吗?我怎样有那种资格。”柳春江道:“当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说密斯脱贺的爱人,和金家认识吗?你可否去对密斯脱贺说一说,请密斯毕调查一下。”余健儿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现在你托我,我又托贺梦雄,贺梦雄又托密斯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样使得?”柳春江道: “有什么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么违礼犯法的事,不过打听打听她究竟和金家是什么关系罢了。打听明白了,我自用正当的手续去进行。就是旧式婚姻,男女双方,也免不了一番打听啦,这有什么使不得?”余健儿道:“你虽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滥。岂有一面之交,就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个菩萨。古人相逢顷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于是笑着念词道:“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余健儿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说越疯了。说我是可以和你去说,真个有一线之希望,你怎样地谢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都可以办。”余健儿道: “我要你送我一架钢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这么大的礼,那还了得?”余健儿道:“你不说是只要力量所能办的,就可以吗?难道你买一架钢琴还买不起不成?”柳春江道:“买是买得出来,可是这个礼……”说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将脚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绍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钢琴,那很不算什么。”余健儿笑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后,你等着回信罢,我余某人也不乘人于危,敲你这大竹杠。无论如何,后天回信,你请我吃一餐小馆子罢。”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极了。就是那么说,你无论指定哪一家馆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请客费。”余健儿道:“二十元,你就以为多吗?”柳春江道:“不知道你请多少客?若是不大请客的话,我想总够了。”余健儿道:“我们两人对酌,那有什么趣味?自然要请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为难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应就是。”余健儿见他说出这可怜的话,这才不再为难他了。当天余健儿打了一个电话给贺梦雄,说是要到他家来。这贺梦雄在北京并无家眷,住在毕姨丈家里,姨表妹毕云波就是他的爱人。他两人虽没有结婚,可是在家总是一处看书,出门总是一处游玩,一点不避嫌疑。所以有什么话彼此就可以公开地说。这天余健儿去找他们,正值他两人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见余健儿进门,都站了起来。余健儿笑道:“怪不得柳春江那样地找恋人,看你们二位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呀。”毕云波抿嘴儿微笑一笑,没有作声。贺梦雄道:“气势汹汹地跑了来,有什么事?”余健儿笑道:“当然有事呀,而且是有趣的事呢。”于是便将柳春江所拜托的事,一头一尾地说了。因笑着问毕云波道:“那个人,密斯毕认识吗?”毕云波道: “那天来宾人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指的是谁?”余健儿将头挠了一挠,笑道:“这就难了。你根本就不知她姓什么,这是怎么去调查?”毕云波道:“有倒有个法子,我亲自到金家去走一趟,问那天和梅丽同来的是哪一位,这不就知道了吗?”余健儿原怕毕云波不肯做这桩事,现在还没有重托,她倒先告奋勇起来,却是出于意料以外。笑道:“若有你这样热心肯办,这事就有成功的可能了。密斯毕哪一天去?”毕云波笑道:“这又没有时间问题的,今天明天去可以,十天半月之后去也可以。”余健儿笑道:“十天半月?那就把老柳急疯了。”贺梦雄笑道:“好事从缓,何以急得如此呢?”便对毕云波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金家去一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也是我们应当尽的义务呀。”云波道:“我只就给你们调查一下她究竟是谁?其余我不可管。”余健儿道:“当然,只要办到这种地步,其余的,我们也不管啦。”云波笑道:“哪可以,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看他们谁在家?”说毕,就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他们五小姐六小姐都在家,我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罢。”
毕云波父亲的汽车已经出去了。只有原来送云波弟妹等上学的马车,还在家里,云波便坐着马车到金家来。她和敏之、润之都是很熟的朋友,所以一直到内室来会她。敏之笑道: “稀客,好久不见。现在假期中有人陪伴着,就把女朋友丢开了。”云波笑道:“哪里话?我因为天气渐渐热了,懒得出门,专门在家里看小说。”润之道:“我家梅丽说,前几天夏家结婚,密斯毕也在那里。”云波道:“我真惭愧,不知是谁的主张,派了我当招待员,真招待得不好。”说到这里,云波打算慢慢地说到小怜头上去,恰好小怜提着一只晚香玉的花球,走了进来。不但毕云波出于意外,就是小怜做梦也想不到在夏家的女招待员,今天会家里来相会。在当时自己本是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姐,现在忽然变成一个丫头,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这里,身子向后一缩,便想退转去。敏之早会得了她的意思,便不叫她的名字,糊里糊涂喊道:“别走,这里有一位女客,我给你介绍介绍。”小怜听说,只得走了进来。云波连忙站起身,向小怜握手道:“金小姐,猜不到我今天会到你府上来吧?”小怜笑道:“真想不到的事。”云波便拉着她的手,同在一张藤榻上坐下。便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台甫?”小怜道:“是清晓的晓,莲花的莲。”说到晓莲两字,敏之、润之打了一个照面,心里想着,这小鬼头真能捣鬼。云波道:“这名字是多么清丽呀。”便笑着对敏之道: “我只知道这位妹妹是你本家,怎样的关系,还不知道呢?”小怜听见她这样问,心里很是着急。心想,她要老实说出来,那就糟了。可是敏之早听见梅丽说了那天他们到夏家去,是以远房姊妹相称,便指着小怜道:“她是我们远房的姊妹。叔叔婶婶都去世了,家母便接她在舍下过活,为的是住在一处,有个照应。”小怜的脸本来都急红了,听了这样解释,才出了一身汗。云波道:“那末,这位妹妹在什么地方读书?”小怜正想说并没有学校,润之又替她说了,“是和梅丽同学。”云波笑道:“怪不得剪了发啦,我知比利时女学里的学生,没有不剪发的呢。”于是便拉着小怜的手道:“哪天没事,到舍下去玩玩。我那里的屋子,虽没有这里这样好,可是去看电影看跳舞上市场,都很近。”小怜道:“好的,过几天一定前来奉看。”云波又和他们谈了几句,告辞就走。因看见小怜带来的那个晚香玉花球插在镜框子上,便问道:“这花球哪里买的?这么早就有了。”敏之将花球摘了下来,递给云波道:“你爱这个,我就送你罢。”云波道了一声谢,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余健儿和贺梦雄坐在书房里谈天,还没有走。云波笑道:“你们真是健谈,我都作了一回客回来了,怎样还没走?”余健儿道:“我在这里等你回信啦。”云波笑道: “余先生总算不错,替朋友作事很是尽心的。”余健儿道:“人家这样拜托我的,我能不尽心吗?况且密斯毕是间接的朋友,都这样帮忙,我就更不能不卖力了。”云波笑道:“说得有理。这花球是那金小姐送我的,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请你带了去,转送给柳先生,让他得个意外之喜。”贺梦雄笑道:“那是害了他,他有了这个花球,恐怕日夜对着它,饭也不吃了。”余健儿道:“这倒是真话,老柳他就是这样富于感情。这事最好是给他无缝可钻,若是有一点路子,他越要向前进行了。”云波笑道:“闹着玩,很有意思的。密斯脱余,只管拿去,看他究竟怎样?”余健儿就是个爱玩的人,见着毕云波都肯闹,他自然也不会安分,当天便带着那个花球送给柳春江。这在柳春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第一次,就有这好的成绩。把花球挂在窗棂上,只是对花出神,想个什么法子,向前途进行?想了一会,他居然得了一个主意。将桌子一拍道:“老余,你若再帮我一回忙,我的事就成功了。”余健儿笑道:“侯门似海,你看得这样容易啦。”柳春江道:“只要你能帮忙,我自然有法进行。”余健儿道:“我一定帮忙,而且帮忙到底。”柳春江笑道:“只要你协助我这一着棋成功,就可以了,以后倒不必费神。”余健儿道:“是呀,新娘进了房,媒人就该扔过墙了。你说罢,是什么好锦囊妙计?”柳春江道:“那密斯毕,不是和金家姊妹都认识吗?只要密斯毕破费几文,请一次客,将男宾女宾,多请几位,然后将我们二人也请在内。那末,一介绍之下,我们成了朋友了。成了朋友后就不愁没有机会。”余健儿笑道:“计倒是好计!但是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你说出来不觉得肉麻吗?再说人家密斯毕贪图着什么,要花钱大请其客?”柳春江道:“这是很小的事呀,密斯毕若是嫌白尽义务,可以由我出钱,但是这样一来,就有藐视人家的嫌疑,不是更得罪了人吗?”余健儿道:“就算你有理,可是你要求人家请客,这又是对的吗?”柳春江将两只手搓着道:“怎么办?可惜我和密斯毕交情太浅,若是也和你一样遇事可以随便说,那就好了。”余健儿笑道:“我也这样说,可惜我不是密斯毕,我若是密斯毕,简直就可和你作媒,还用得着这些手续吗?”柳春江笑道:“老余,你就这样拿我开玩笑,你总有要我替你帮忙的时候吧?”余健儿听他这样说了,也就答应照办。次日和贺梦雄一提,他也愿意,就由他和毕云波两人出了会衔的帖子,请客在京华饭店聚餐。他们两人酌量了一番,男女两方共下了二十封帖子。
贺毕两方的朋友,接到这种帖子,都奇怪起来。奇怪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他两人是一对未婚夫妻,谁都知道的。依理说,未婚夫妻一同出名请客,与婚事当然有些关系。可是贺毕两家,都是有名望的,若是他们举行结婚,宣布婚约吗?他俩的婚约,又是人人知道的。此外,似乎没有合请客的必要。因为这样,所请的客都决定到,要打破这一个闷葫芦。他们发到金家去的共是四封帖子,三封是给润之、敏之、梅丽的,一封是给小怜的,梅丽正在外边回来,看见桌上放着这封请帖,便问道:“咦!这两个人我都不认得,怎么请我吃饭?”便问老妈子道:“这帖子是谁送来的?”老妈子答应道:“是五小姐叫阿囡送来的。还有新鲜话哩,也下了小怜一封请帖子。”梅丽道:“这更奇了。”连忙就到敏之屋里来问可有这事,敏之道:“这么大的姑娘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个下帖子的毕云波,不是在夏家当招待员的吗?”梅丽道:“哦,是了,怪不得她下小怜一封帖子呢,小怜可再不能去了。再要去,真要弄出笑话来了。”敏之笑道:“闹着玩,要什么紧呢?刚才大嫂还巴巴到这里来了,说是务必要带小怜去。”梅丽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懂。”润之道:“你是粗心浮气的人,哪里懂得这个?这就是大嫂和大哥开玩笑呀。你别看大嫂那样待小怜好,巴不得早一刻把她送出了我们家,她才好呢。小怜是没法子出去交际,真有法子出去交际,叫大嫂出一些钱来她花,我看都是愿意的呢。我想这样一来,大哥一定是着急。我们故意带着她去,看大哥怎么样?”梅丽笑道:“这法子不错,就是这样办。”润之笑道:“你先别乱说,大哥知道了,不会让她去的。”梅丽道:“大哥若怪起我们来呢?”敏之道:“怎么能怪我们?一不是我们请她,二又不是我们要她去。天塌下来,屋顶着呢,大嫂她不管事吗?”他们姊妹三人,将此事商议一阵。梅丽年小,最是好事,当天见了小怜,鼓吹着她一同加入。依着小怜,倒是不愿去。无如少奶奶叫去,三个小姐也叫去,若是不去的话,反而不识抬举。所以也不推辞,答应着一同去。
到了赴席这一天,润之、敏之照例是洋装,梅丽和小怜却穿极华丽的夏衣,四人分坐着两辆汽车到京华饭店来。这时贺梦雄、毕云波所请的男女来宾,已到了十之七八,不用说,那柳春江君早已驾临。他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在座。在旁人看来,以为他很欢喜。而在他自己,却是心里总像有桩什么事未解决的一般,而又说不出来,是有一桩什么事未曾解决。及至见了四位女宾进门,穿着光耀夺目的衣服,香风袭人,早已眼花缭乱。再仔细一看,自己脑筋中所印下的幻想,已经娉娉婷婷,真个走在眼前,那一颗心,就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就是自己的呼吸,也显得很是短促。在这一刹那间,自己不知身置何所?那新来的几位女宾,已和在座的宾客一一周旋。有认得的,自然各点首微笑为礼。彼此不认得的,就有主人翁从中介绍。在这介绍之下,四位小姐不觉已走近柳春江的座位。柳春江好象有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早是迎面立在来宾之前。毕云波便挨着次序,给他介绍道:“这是金敏之小姐,这是金润之小姐,这是金梅丽小姐……”柳春江不等她说到这是金晓莲小姐,已经红了脸。同时小怜也是很难为情的。但大家都极力镇静着,照例各点了一个头。敏之听到柳春江姓柳,便问道:“有一位在美国圣耶露大学的密斯柳,认识吗?”柳春江道:“她叫什么名字?”敏之道:“叫柳依兰吧?我记不清楚了。”柳春江笑道:“那就是二家姊。” 敏之笑道:“怪道呢,和密斯脱柳竟有一些相象。”大家谈着话,不觉就在一起坐下了。柳春江依次谈话,说到了梅丽,笑道:“那天夏家的喜事,密斯金受累了。”梅丽道:“怎么着?那天密斯脱柳也在那儿吗?”柳春江道:“是的,我也在那儿。”小怜生怕他提到那天的事,便回过脸去和敏之说话道:“你不说那魏小姐也会来吗,怎么没有看见?”柳春江道:“这边主人翁,本也打算约她新夫妇二位的。后来一打听,他们前天已经到北戴河度蜜月去了。”敏之笑道:“这热天旅行,沿着海往北走,这是最好的,既不干燥,又很凉快。”柳春江道:“尤其是蜜月旅行,以北戴河这种地方为最合宜了。”说时,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小怜那方射了过去。敏之、润之都是西洋留学生,当然对于这种话不很介意。梅丽又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机械作用。这其间只有小怜和柳春江有那一层通信的关系,和他坐在一起,也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意味,总觉得不很安适。可是虽然这样,若说要想避坐到一边去,也觉不妥。这时柳春江说到度蜜月,目光又向这边射来,真个不好意思,低了头抽出手绢揩了一揩脸。及至抬起头来,柳春江的目光,还是射向这边,小怜未免怔怔地望着人,也就微微一笑。不笑犹可,这一笑,逼着柳春江不得不笑。光是笑,不找一句话说,又未免成了一个傻子。急于要找几句话和人谈谈才好。百忙中,又找不出相当的话来,便只得用了一件极不相干的事问小怜道:暑假的日期,真是太长,密斯金现在补习什么功课?”小怜心里想着,我冒充小姐,我还要冒充女学生,我要答应他的话,我可屈心。但是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能不说,只得笑道:“没有补习什么,不过看看闲书罢了。”柳春江道:“是的,夏天的日子太长,看小说却是一个消遣的法子。密斯金现在看的是哪一种小说?”小怜笑道:“也就是些旧小说。”柳春江道:“是的,还是中国的旧小说看着有些趣味。密斯金看那一类的旧小说?”小怜道:“无非是《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柳春江道:“是啊,《红楼梦》的书太好了。我是就爱看这部书。”说时,把脸朝着敏之,笑道:“西洋小说,可找不到这样几百万言伟大的著作。”敏之道:“是的,可是西洋人作小说,和中国人作小说有些不同,中国人作小说喜欢包罗万象,西洋小说,一部书不过一件事。”柳春江笑道:“从新大陆回来的人,究竟不同,随便谈话,都有很精深的学问在内。”敏之笑道:“不要客气罢。到外国去不过是空走一趟,什么也没有得着。”大家先是谦逊了一阵,后来也就随便谈话了。柳春江说话,却不时地注意小怜身上,偏是小怜心虚,又有些闪避的意味。敏之、润之姊妹俩,年事已长,又是欧美留学生,对于男子们求恋的情形,不说身经目睹,真也耳熟能详。他俩看见这种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敏之走开,似乎要去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润之也就跟了出来。 ]
那鼓掌的声浪,由近而远直传到冷家这壁厢来,这时清秋端了一把藤椅子,拿了一本小说,躺在枣子树荫下乘凉。忽然听得这样人声大哗,便问韩妈道:“乳娘,这是哪里闹什么?”
韩妈道:“我的姑娘,你真是会忘记事啦,刚才金少爷那边送点心来,不是说那边请客吗”
清秋这才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开诗社作诗,这样大乐呢。听那声音,就在房后面。这房后面,是个小院子,靠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一列排着瓦合的槟榔眼。心想,偷着看看,这诗社是怎样立的。于是端了一把小梯子,靠着墙,爬了上去,伸着头在槟榔眼里张望。他们聚会的地方,在槐树下面,乃是一片大敞厅。由这里看去,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里面,燕西同着一班文绉绉的朋友,拥在一块。其中有个木瓜脸有一撇小黄胡子的人,指手划脚,在那里说道:“且慢,我们不要乱定魁首,主人翁的大作,还没有领教呢。”
大家都说是呀,我们忙了一阵子,怎样把主人翁的大作忘了?那小黄胡子,走到燕西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燕西兄,你的诗是总理亲自指示的,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随便写出来,都会比我们做的好。”燕西笑道:“不要取笑了,我作得很匆忙,万赶不上诸位的。”
说毕,就在一张桌上,拿了几张信笺,递与他们。清秋自小跟着她父亲念汉文,学作诗和填词,虽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读起诗文来,很难分别好歹。她早听见说燕西会作诗,心里就想着,他们纨绔子弟,未必作得好东西出来。现在有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的诗如何?无奈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若是个男子汉,一定要作一个不速之客,挤上前去,看看他的大作。可是正在她这样着想之际,只见那小黄胡子,用手将大腿一拍,说道:“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律诗,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咏春雨。我说燕兄家学渊源,真是一点不错。”那小黄胡子夸奖了一阵,那些人都要拥上前来看。小黄胡子说:“诸位这样拥挤,反而是看不见,不如让我来念给诸位听。”便高声念道:新种芭蕉碧四环,垂帘无奈响潺潺。
云封庭树诗窗冷,门掩梨花燕子闲。
乍见湖山开画境,却惊梅柳渡江关。
小楼一作天涯梦,只在青灯明镜间。
这些人里面,要算孔学尼的本领好一点,本来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燕西的诗,作得通体稳适,倒出乎意料以外。心想,他向来不大看书的人,几时学会了作诗,无论如何,我得驳他一驳的,别让他出这十足的风头。便问道:“燕西兄这诗,句句不是春雨,却句句是春,句句是雨,可是这个梅字,刚才大家起了一番异议,说是不合节令呢。”燕西被他一驳,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眼望着宋润卿。宋润卿本来就要说了,现在燕西有意思要他说,他更是忍不住。便道:“孔先生,你误会了燕西兄的意思了。他所说的梅,不是梅子,乃是梅花。从来词章上梅柳两个字在一处,都是指梅花,不是梅子呢。春天梅花开得最早,杨柳也萌芽最早,凡是形容春之乍来,用梅柳二字是最稳当不过了。”那沈从众听了这一遍话,也就把头望前一伸,用那双近视眼逼近着宋润卿。宋润卿看到一个脑袋,伸到面前来,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沈从众含着笑容,前来说话哩。
宋润卿便道:“沈先生,你有什么高论?”
沈从众道:“宋先生,我很佩服你的高论。我说的那个梅,也是指梅花。所以说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暗暗之中,用了一个开字,是指梅花的一个证据。所谓诗眼,就在这里。世上只有说开花,没有说开果子的。那么,我说的黄梅,当然是梅花了。《毛诗》:‘摽有梅,其实七兮。’那个梅,才是梅子呢。”
清秋在墙这边槟榔眼里,看见那一股酸劲,实在忍不住笑,爬着梯子慢慢地下来,伏在梯子上笑了一阵。然后抚摸了一会鬓发,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冷太太看见,问道:“什么事?你一个人这样笑?”
清秋道:“刚才我在墙眼里,看见一班人在隔壁作诗,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
冷太太道:“你不要瞎说,金先生的学问,很是不错。”清秋正色道:“他的诗倒是不错,我听见人家念来着呢。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那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以外。”
冷太太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在学堂里念了书不算,家里又请先生来教他,那文章是自然会好了。”
清秋道:“舅舅也在那里呢,回头舅舅回来,我倒要问一问,那是些什么人?”
冷太太道:“你舅舅怎样会加到他们一块去了?其实他要常和这些人来往,那倒比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处纠缠好得多。我想,你舅舅的文章,和金先生一比起来,恐怕要差得远哩。”
她母女这样议论,以为宋润卿不如金燕西。其实燕西今天出了个大风头,对于宋润卿是钦佩极了。晚上宋润卿吃得醉醒醒地回来,一路嚷着进屋,说道:“有偏你母女了。我今天可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里面有孔总长的少爷、孟总长的少爷、杨科长许多人。下一次会是孔先生的东哩。我知道的,他家的房屋非常好,我倒要去参观参观。孔先生为人是很谦让的,坐在一处,你兄我弟,毫无芥蒂的谈话,此外孟先生,也是很好的。不过年纪轻,调皮一点。要论起资格来,今天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三个公子哥儿,他们谁都比我的资格深些。”
清秋笑道:“舅舅的官瘾真是不浅,饮酒赋诗,这样清雅的事,也要和人家比一比官阶大小。”
宋润卿道:“姑娘,你不是个男子,所以不想作官。但是我又问你一句,将来做舅舅的给你找姑爷的时候,你是愿意要作官人家弟子呢?还是要平常人家弟子呢?”
清秋板着脸道:“喝醉了酒,就是在这里乱说,一点也不象作老前辈的样子。”说毕,自己进屋子里去了。宋润卿看见哈哈大笑,一路走歪斜步子,回屋睡觉去了。在他的思想,不过外甥女骂得太厉害了,借此报复一句,实在也没有别的意思。在清秋听了,倒好象她舅舅话出有因似的,让宋润卿走了,就和她母亲说:“妈,舅舅今天酒喝得不少,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
冷太太笑道:“你知道他是醉话,还说什么,就别理他呀!”
清秋道:“醉了也不能好好的提起这句话呀。”
冷太太道:“你舅舅本来有口无心,何况是醉了,你别理他。”
清秋见他母亲老是说别理他,也就不往下追。到了次日,清秋见了宋润卿就说:“舅舅,你昨天喝得不少吧?”
宋润卿笑道:“咋晚倒是算乐了个十足的。”
清秋对他笑一笑,心想,你说的好话哩。但是这一句话说到口边,又忍回去了。宋润卿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了一笑,也就跟着一笑道:“你别瞧舅舅什么嗜好也没有,就是好这两盅,这也花钱很有限的哩。”
清秋道:“昨天舅舅喝得那个样子,也能作诗吗?”
宋润卿道:“干什么去的?当然要作诗。”
清秋道:“舅舅把这些人的诗,都抄了一份吗?你把诗稿子给我看看。”
宋润卿道:“我自己的诗稿子在这里,他们的,我没有抄。”
清秋道:“舅舅的诗,我还看少了吗?我是要看那些人做的是些什么呢?”宋润卿道:“他们的诗,不看也罢了。我这里有燕西作的两首诗,倒还可以。”
说时,在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卷稿子,交给清秋。清秋道:“怎么这字是舅舅的笔迹哩?” 宋润卿道:“这本来是……我抄的哩。”
清秋将诗念了一遍,手上带着手绢,撑着下颏,点了一点头。见燕西的诗,头头是道,似乎还不在她舅舅以下哩。
宋润卿道:“你看怎么样,比你舅舅如何?”
清秋笑道:“笔力都是一样的,不过词藻上比舅舅还漂亮些。”
宋润卿笑道:“你的眼力不错,总算没有说我不如人家呢。”说毕,笑着走了。
清秋看那诗,觉得他意思未尽,很想和他一首。走回屋去,走到书案上正要动笔砚,猛然见笔架上斜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请袖交冷清秋小姐玉展,那笔迹正是燕西的字。这一见,心里不由得扑通一跳。心想,这一定是乳娘带来的。她怎样做这荒唐的事,把来放在桌上。这要是让母亲看见,一查问起来,怎样回答?在她这般想时,手上早将那一封信顺手拿了过来,放在袋里。看一看,屋外并没有人,便躺在床上,抽出信来看,她眼睛虽然看着信,耳朵可是听着窗外有什么响动没有?她用手慢慢将信撕开,早是一阵香味,扑入鼻端。抽出来是一张水红色的洋信纸,周围密排小线点,那个字用蓝墨水写的,衬托得非常好看。那信是语体,后面抄出刚才的两首诗,要请指教。清秋觉得人家太客气,老是置之不理,未免不合人情,因此也写了一张八行,对他的诗,夸赞了两句。信写好了,用个信封来套着,标明金燕西先生亲启。但是信虽写好了,可没有主意送去。随便就把那信也塞在枕头下。照说,要让韩妈送了去,最是稳当,自己却不好意思拿出来。若是亲自送到邮政局里,让它寄了去。心想,舅舅是常到那边去的,设若他不知道,随便把信放在桌上,一不碰巧,让舅舅看出笔迹来,也是不方便。
筹思了半天,没有什么好计策,便叫韩妈道:“乳娘,你来。”
韩妈卷着衫袖,湿了两只手,走进房来,笑着对清秋道:“我洗衣服呢,姑娘,你叫我什么事?”
清秋话说到口边,顿了一顿,又吞回去了。还说:“我渴极了,你把那菊花沏壶水来喝。”
韩妈道:“哎哟!你躺着一点儿事没有,你就自己去沏罢。”
说时,用围裙揩着手,正要开橱子去拿菊花。清秋道:“你别拿了,省得麻烦,妈那里有茶,,我去喝口凉茶就成了。”
韩妈道:“你瞧,叫人来,又不去,这是怎样一回事?”
清秋笑道:“你不是怕麻烦吗?省得你麻烦啦。”韩妈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又出去了。
那边燕西写了两封信了,没有看见什么反响,也没接着回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上午等了一会儿,不见韩妈来,下午要把诗稿给父亲看,就坐着汽车回家了。先是在自己那边书房里鬼混了一阵,后来就向上房去找父亲,只进了月亮门,就见梅丽提着一个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的花篮,从西院笑嘻嘻地走过来。燕西道:“嘿!哪里来的这一个花篮?远望着象个火球一般。”
梅丽笑道:“今天是三嫂子的老伯母过生日,你不知道吗?”
燕西道:“你别胡说了,人家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你送这样红通通的东西给她?这要是一二十岁的人结婚,新房里也许用着它。”
梅丽道:“王伯母的礼,干吗要我送?我是把这花篮送给朝霞姐姐的。”
燕西笑道:“是的,她家那个朝霞和你很说得来。她母亲作生日,你送她一个花篮这算什么意思?”梅丽道:“你不知道吗?她家今天有堂会戏呢。咱们家里有好些个人要去。”
燕西笑道:“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个你。”
梅丽道:“戏倒罢了,听说有几套日本戏法儿,我非去看看不可。和朝霞好久没有见面哩,今天见了,送她一个篮子让她欢喜欢喜。七哥,你也去一个吗?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秀珠姐姐?”
燕西道:“你为什么总忘不了她?”
梅丽笑道:“你两个人真恼了吗?我瞧你恼到什么时候为止?”
燕西淡淡地笑道: “你瞧吧!”又问道:“爸爸在哪儿,你知道吗?”
梅丽道:“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一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燕西笑道:“那可好极了。”说时把手上一个纸包交给梅丽,说道:“爸爸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我拿回来的。”梅丽道:“你大概刚回来,又要走吗?”燕西道:“我不走,我还找六姐去呢。”梅丽道:“回头上王宅去听戏,咱们一块儿吗?”燕西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去,也许不去呢。”
说着,竟自向润之这边院子里来。这里她姊妹俩,一个是美国留学生,一个是法国留学生,都是带着西方习气的人。所以他们的饮食起居,也是欧化的,她们屋外,是一带绿漆栏干的走廊,走廊内,一面挂着悬床,一面放着活动椅,是为她姊妹二人在此看书而设的。那粉墙上,原挂着几个网球拍子,这时都不见。燕西一猜,一定是她大姐儿俩到后面大院子里去打网球去了。这时,屋里一定没人,心想,偷她们一两件爱好的东西,和她们开开玩笑。推门进去,果然里面静悄悄的。到润之屋里去,只见她桌上一个银丝络的小网盘子里,有许多风景信片,拿起来一看,有古戏场,有自由神的雕刻像,有许多伟大的建筑品。信纸上面,用红色印的英文,注明是罗马的风景,翻过那一面来看,却是润之未婚夫方游来的信。信有法文的,也有汉文的,那日期都注着礼拜六。这样子,大概是每星期寄一封信回来呢。燕西是不认得法文的,把法文的信扔开,拣了一张汉文的看。那一张上写着:露莎:今天参观了罗马大戏场,建筑的伟大,我简直无法形容。但是许多人把罗马当作是世界建筑的模范,还是不好。我以为人工与自然,各尽其妙,惟其是这样,所以合乎艺术。祝你康健!
游白
这露莎两个字,是润之法文的名字。方游又把它翻转译成汉文的。这样直接写着外国名文,他以为彼此是爱慕的表现呢。随又看了一张是:露莎:今天我又到凯自尔路那家理发店里去了。当然的,你要疑心我不是去理发或者刮脸,乃是去修指甲。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可嘉的消息,我以前所说那个含情脉脉的修指甲女子,她已被店主辞去了。今天这个新女工,我猜她是下等酒店里的舞女,不敢惹她呢。写出博你一笑。祝你放心!你诚实的朋友游
燕西看了,羡慕他们这情书写得甜蜜有趣,以为能学他一学,也是好的。他就索性一张一张拿起来看,是汉文的,一张也不漏下。正看得有趣,只听见院子外一阵脚步响,似乎是润之回来了。连忙将信扔下,迎了出来。只见润之穿着白色的运动装,一走一跳地上那石阶,后面江苏带来的大小姐阿囡,拿着球网和球拍子,一路进来。
燕西道:“六姐,你和谁打球,怎样一个人回来了?”
润之指着阿囡道:“我和她打球。”
燕西对着阿囡笑道:“怎么样,你也会打球吗?”
阿囡一面放下东西,一面笑道:“六小姐要过球瘾,没有人陪她,我只好勉强出手了。”燕西道:“我是不敢和五姐六姐比的,既然你也会,好极了,我得领教领教。”润之一只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牵着薄纱的上衣,迎着风乘凉。听了燕西这话,斜视着他笑道:“就凭你?”
燕西道:“六姐这句话,藐视我到极点了。我战不过你们这二位勇将罢了,难道你们手下这一位……”润之抢着道:“阿囡,他笑你是个无名的小卒呢,你和他试一试。”
燕西一时高兴,便道:“好好!试试瞧。”
阿囡对着燕西笑了一笑,没有作声。燕西见她并不怯阵,走过来捡了一个球拍子在手,轻轻地拍着阿囡的肩膀,说道:“去去!我试试看。”
润之对阿囡将一只右眼目夹了一下,笑道:“阿囡,你争一点气,可别输整个的格姆呀。”阿囡含着笑,又拿着球拍子,一路到后面大院子里来,润之也跟着后面来看。两人在浅绿的草地上,安上了网子。让阿囡先发球,阿囡倒不愿就显出本领来,正正当当的,把球送到燕西面前。燕西见她发球的拍子,打得非常自然,不往上挑,只是平平地托着,就势一送,预料那球落下去,离她有三大步,阿囡未必赶得上。谁知她就早料定了燕西有此着似的,身子早往前一窜,那一把撒黑丝穗子似的辫梢,迎风摆荡,正是翩若惊鸿一般,抢上前两步,脚站定了。伸手一托球,轻轻悄悄的,已送过了网子。燕西要去接时,那球落在草里,只滚了几滚,并不往上高跃。于是燕西只动了一步,便停住了。回过头去,耸了一耸肩,对润之一笑。
润之笑道:“谁叫你走来就下毒手?你不信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句话吗?”
阿囡一只手拿着球拍,一只手理着鬓发,对燕西笑道:“七爷,我们还是稳稳当当的吧!不要这样拚命地闹了。”
燕西笑了点着头答应。可是他心里急于求胜,遮过说大话的羞耻,越是不惜用猛烈的手段。二次阿囡发球过来,他用出全副的精神,将球拍迎着球,由上往下一扑,打算直接把它扑在地下,以报刚才一球之耻。不料他用力过猛一点,不高不低,正碰在网子顶上,再高两寸,也就过去了。燕西一看这种形势,万万的是赢不过人。这一个格姆,最多也是双方无胜败了。心想,真要是输了,未免有些自打嘴巴,就趁润之哈哈大笑的时候,将球拍子一扔,也笑对阿囡说道:“我今天算是输给你了,要赶着去看堂会戏呢,过一天再来比赛吧。”
在草地里,捡起衣服,搭在胳膊上就往外逃跑。
润之笑道:“他就是这样无聊,无论下棋打牌,赢了就说大话,输了就逃跑。”
燕西跑了两步,又回转来,笑道:“忙什么?有的是工夫,过一天再来得了,这就算我输定了吗?”
润之笑道:“我知道,你是输理不输气,输气不输嘴的。”
燕西道:“我已经承认输了,还不成吗?我倒有一桩事要求你,请你帮我一个忙。”润之笑道:“什么事,你要补习法文吗?”
燕西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成心捣乱。”
润之说:“我当真不知道吗?大概又是没有钱花了,要我给你去讨钱。”
燕西道:“也不是。”
润之道:“你还有什么事?一天到晚地玩,没有玩够吗?”
燕西本想说,见阿囡在那里,顿了顿,然后说道:“今天王家堂会戏你去不去?”
润之道:“我不去,这和帮你忙的事,又有什么相干?”
燕西道:“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女朋友,她也要去看戏。我想,是别家,我可以送她进去。是王家呢,我们家里的狗,他们也认识,怎样可以冒充?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就说是你的朋友,让你带她去,你看好不好?”
润之笑道:“你又在跳舞场上,认识哪一个交际明星?”
燕西道:“不要胡说了。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学生。”
润之道:“规规矩矩女学生,你怎样会认识?”
燕西道:“她舅舅是我们诗社里的社友,她就住在她舅舅家。你说,我能认识,不能认识?”
润之道:“梅丽去呢,你不会叫梅丽带她去?”
燕西道:“梅丽恐怕要和母亲一路去,我不愿意母亲知道呢。”
润之道:“这样说来,还是不正当的行动呀。正当的行动,为什么怕母亲知道呢?”
燕西道:“我先不用说,回头我介绍你一和她见面,你就知道了。”
润之道:“你不知道我是不爱听戏的吗?一坐几个钟头,怎样坐得住呢?五姐倒是打算到王家去一趟,你找她去罢。”
说着,笑了向前一指。敏之正拿了一本西装书,刚由外面进来,坐到活动椅上去。便问道:“指着我说什么?麻烦你的事,你让他来麻烦我吗?”
燕西便代润之答道:“并不是什么麻烦事,你若是到王家去,请你带个人去听戏罢了。”于是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敏之一想,燕西是欢喜在女人面前卖力的。也许是人家随便说了一句,他就满口答应了。现在自己送去不便,只得来求人。便道:“好吧,我给你做一个面子,我在家里等,你可以引她来。”
燕西听了,很是欢喜,和他姐姐握了一握手,转身就跑。敏之笑骂道:“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儿!”燕西也不理,依旧坐了汽车,回到圈子胡同。在家里稍坐了一会,就到冷家来对冷太太道:“伯母,我家五姐要请冷小姐过去谈谈,因为敝亲家里有堂会戏,还要陪着去听戏。”
冷太太道:“啊唷!那怎样成?她是个小孩子,一点礼节也不懂,到你府上去,那不要失仪节吗?”
燕西道:“伯母不要客气了,舍下也是很随便的。我那五家姐,那人尤其是随便的人。她新从美国回来不多久,恐怕冷小姐懂的礼节,她还不知道呢。五家姐也说了,一会就叫汽车来接,所以我先来说一声。”
冷太太听说燕西姐姐来接清秋去谈话,本来就有几分愿意,再又听到燕西的五姐是美国留学生,让清秋交一个这样的女友,也是不错,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他这样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点钟,清秋回来了,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吗?”
清秋道:“没喝酒。”
冷太太伸手替她理着鬓发,用手背贴着清秋的脸道:“你还说没喝酒,脸上红得都发了热,觉得烫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
说时,握着清秋一只手提了起来,也让她把手背去试了一试脸上。然后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不觉得脸上已经在发烧吗?”
清秋笑道:“这是因为天气热,脸上发烧哩,哪里是喝醉了酒?”
清秋走进房去,一面脱衣服,一面照镜子。自己对镜子时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脸上有些红晕吗?将衣服穿好,然后出来对冷太太道:“哪里是热?在那新房里发臊呢。”
冷太太道:“在新房里会发什么臊?”
清秋噘着嘴道:“这些男学生,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
冷太太笑道:“闹新房的事,那总是有的。那只有娘儿们,可以夹在里面瞧个热闹。姑娘小姐们,就应该走远些,谁教你们在那儿呢?”
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礼堂上他们就闹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几个人。到了新房里,越发是装疯。”
冷太太笑道:“你们当女学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吗,怎样又怕起来了?”
清秋道: “怕是不怕人。可是他们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别人身上,多难为情呀。”
冷太太道: “后天新人不是另外要请你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吗?你去不去呢?”
清秋道:“我听到说,也请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来的《金刚经》,只抄了几页,就扔下了,他若要问我起来,我把什么交给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门,把它抄起来。”
冷太太道:“你说起抄经,我倒想起一桩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来,叫你给他写呢。”
清秋道:“妈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内也搁不住。我会写几个字,何必要告诉人。”
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诉他的?是他看见这墙上的字条,谈起来的。他还说了呢,说是我们要用什么首饰,可以和他去借。”
清秋道:“他这句话,分明是卖弄他有家私,带着他瞧我们不起。”冷太太笑道: “你这话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蔼可亲的,向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家里一句有钱的话。”
清秋道:“拿一把什么扇子给我写?”
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
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地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
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
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次日,清秋起了一个早,将扇子写好,便交给了宋润卿,让宋润卿送了过去。宋润卿走到那边,只见燕西床上,深绿的珍珠罗帐子,四围放下。帐子底下,摆着一双鞋,大概是没有起来呢。桌子上面,摆了一大桌请客帖子,已经填了日期和地点,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这里请客。请帖的一旁,压着一张客的名单,自己偷眼从头看到尾,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内。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见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请客,怎样会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烟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来吸着,接上咳嗽了两声。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见他坐在桌子边,本想不理。后来一看他手上捏着一柄摺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经写上字了,连忙掀开帐子,走下床来,说道:“好早,宋先生几时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宋润卿道:“我们都是起惯了早的,这个时候,已经作了不少的事了。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写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样?笔力弱得很吧?”
燕西拿扇子来一看,果然写好了。蝇头小楷,写着苏东坡的游赤壁赋,和那面的《水趣图》,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赞几声好。再看后面,并没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写着双修阁主学书。燕西道:“这个别号,很是大方,比那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庄重得多。”
宋润卿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称什么楼主阁主,未免可笑。前两天,她巴巴的用了一张虎皮纸,写着双修阁三个字,贴在房门上,我就好笑。后来据她说,是一个研究佛学的老教员,教她这样的呢。”
燕西道:“冷小姐还会写大字吗?我明天也要拿一张纸,请她和我写一张。”
宋润卿道:“她那个大字,罢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应酬的东西,兄弟倒可以效劳。”他这样一说,燕西倒不好说什么。恰好金荣已送上洗脸水来,自去洗脸漱口。宋润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铺下的两本书。燕西想起桌上的请帖,便道:“宋先生,过两天,我请你陪客。”
宋润卿笑道:“老哥请的多是上等人物,我怎样攀交得上?”
燕西道:“太客气了。而且我请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决不是政界中活动的人物。实不相瞒,我原是为组织诗社,才在外面这样大事铺张。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来,许多俗事牵扯住了,至今也没开过一次会。前两天家父问起来,逼着我要把这诗社的成绩交出来。你想,我把什么来搪塞呢?我只得说,诗稿都拿着印书局去了。下次社课,做了就拿来。为着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见,而且请他老人家出了两个题目。这次请客,所以定了午晚两席。上午是商议组织诗社的章程,吃过午饭,就实行做诗。要说到做诗,这又是个难题目,七绝五绝,我还勉强能凑合两句。这七律是要对四句的,我简直不能下手。”
宋润卿连忙抢着说道:“这不成问题,我可以和金先生拟上两首,请你自己改正。只要记在肚子里,那日抄出来就是了。”燕西道:“那样就好,题目我也忘了,回头我抄出来,就请宋先生先替我做两首。”说着,对宋润卿一抱拳,笑着说道:“我还另外有酬谢。”宋润卿道:“好玩罢了,这算什么呢。不过我倒另外有一件小事要求。”燕西道:“除非实在办不到的,此外总可以帮忙,怎么说起要求二个字来?”宋润卿笑道:“其实也不干我的事,就是这把扇子上的画,有人实在爱它。谅这个画画的人,必是你的好友,所以叫我来转请你,替她画一张小中堂。”
燕西道: “咳!你早又不说,你早说了,这把扇子,不必写字,让冷小姐留下就是了。”
宋润卿道: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况且你那上面已经落有上下款,怎样可以送人呢?”
燕西道:“不成问题,我决可以办到,三天之内,我就送过去。”宋润卿道:“这也不是什么等着要的东西,迟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燕西道:“不要紧,这个会画的,是家父一个秘书,立刻要,立刻就有,三天的限期,已经是很客气了。”
燕西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作就作,立时打电话,去找那个会画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电话,说是要画,答应不迭。赶了一个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画送给燕西。因为燕西分付了的,留着上下款不必填,所以连图章也没有盖上一颗。燕西却另外找了一个会写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题的是双修阁主人清秋,下款落的燕然居士敬赠。因为裱糊是来不及了,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听差送过去。这一幅画,是燕西特嘱的,俞子文越发画得云水苍茫,烟波缥缈,非常地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欢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这燕然居士四个字,分明是燕西的别号,把人家画的画,他来落款,不是诚心掠美吗?好在这是小事,倒也没有注意。这日下午,她因为宋润卿不在家,他那间半作书房半作客厅的屋,清静一点,便拿了白摺,在那里抄写《金刚经》。约摸抄了一个钟头,只听门帘子拍达一响,抬头看时,却是燕西进来了。清秋放下笔,连忙站起来。燕西点了一个头问道:“宋先生不在家吗?”
说毕,回身就要走。清秋笑道:“请坐一坐。”燕西道:“不要在这里耽误冷小姐的功课。”清秋笑道:“是什么功课呢,替人抄几篇经书罢了。”便隔着窗户对外面喊道:“韩妈,请太太来,金先生来了。”
燕西原是男女交际场中混惯了的,对于女子,很少什么避嫌的事。惟有对于清秋这种不新不旧的女子,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实在难应付。本来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的,现在清秋请她母亲出来陪客,这又是挽留的样子,便索性坐下来。冷太太适好在里面屋子里有事,这一会儿,还没有出来,暂时由清秋陪着。一时找不到话说,清秋先说道:“多谢金先生送我那一张画。”
燕西道:“这很不值什么,冷小姐若是还要这种画,十幅八幅,我都可以办到。”
清秋笑道:“行了,哪里要这些个。这种小房子,要了许多画,到哪里摆去。”
燕西一面说话,一面用眼睛看着桌上抄的经卷,说道:“冷小姐的小楷,实在是好,虽然蒙冷小姐的大笔,给我写了一把扇子。可惜不能裱糊挂起来,冷小姐闲了,请你随便写几个字。”
清秋道:“我向来就没敢替人写什么东西,这次因为家母说,金先生是熟人,写坏了,也可以原谅的,所以才勉强瞎涂了几个字,真要裱糊起来当陈设品,那是笑话了。”说时,她侧着身向着燕西,把右手拇指食指,依次抚弄着左手五个指头。眼睛望着那白里透红的手指甲,却不向燕西正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白色印蓝花的薄纱长衫,既干净,又伶俐。燕西想到哪里有这样两句诗: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现在看将起来,果然不错。可惜邱惜珍比她开通,没有她这样温柔。她比邱惜珍可怜可爱,又不很开通,要和她在一处跳舞,那是绝对没有这种希望的。清秋见燕西坐在那里发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咳嗽了两声,回头又喊着韩妈道:“韩妈,你也来倒茶呀。”
燕西笑道:“无须乎客气了。我是一天不来三趟,也来两趟,几乎和自己家里差不多了。要是客气,还客气不了许多哩。”清秋笑道:“还有我们那位舅舅,一天也不知道到先生那边去多少次哩。”燕西道:“惟其如此,所以彼此才不用得客气呀。”清秋淡笑了一笑,好象承认他这句话似的。接上无话可说,她又去低头抚弄着手指头。
燕西道:“冷小姐,在上一个多月,到万寿山去过一回吗?”清秋随口答道:“是的,去过一回。”这句话说完,忽然想道:我到万寿山去过一回,你怎么知道?于是对燕西脸上看了一眼,好象很疑惑似的。燕西会意,笑道:“那天,我也去逛的。看见贵校许多同学,坐着一大群车子,在大路上走。冷小姐,你不是坐着第三辆车子吗?”
清秋一想,怪呀,那个时候,你并不认得我,怎样知道是我呢?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便道:“哦!那天金先生也去逛的。”接上笑道:“金先生倒是好记性,还记得很清楚。”燕西道:“这一次游览,我觉得很是有趣的,所以还记得呢。”清秋仔细一想,是了,那天在大路上,有一个时髦少年,带着几个仆人,骑着匹马在车前车后地走,大概就是他了。清秋这样想着,由此更推测到燕西近来的举动,觉得他是处处有意的。抬眼皮一看他穿着一件白秋罗的长衫,梳着一个溜光的西式分头,不愧是个风流俊俏人物。在这个当儿,竟好好地脸上会发起热来,尽管地低下头去。燕西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站到桌子边来,看那写的《金刚经》,先是说了一阵好,然后又说道:“冷小姐,你写的这部经,送给我,好吗?”清秋道:“金先生也好佛学吗?”
燕西笑道:“这是迷信的事,我们青年人,学这个作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气?”
清秋道: “我也是这样想,这是老妈妈干的事,我们哪里干得来这个?可是我们有个老教员,老是说好,再三再四地教我写一部经,我可真不愿写呢,金先生既不学佛,要抄经作什么?”
燕西笑道:“实在写得太好了,我想要了去,裱糊起来挂在书房里呢。不过我这人未免得陇望蜀,倒是请你写了一把扇子,这会子又要这部经,太不知足了。”
清秋还没有回话呢,忽然后面有人说道:“清秋,你就把那个送金先生罢,你再抄一本得了,这值什么呢?”回头看时,原来是冷太太进来了。
燕西道:“冷伯母你瞧,我又来胡闹了。你说要全部的,那太费事了,随便给我写一张两张就成。”
清秋道:“那样也不成一个格式呀。真是金先生要的话,我仔仔细细地写一个小条幅奉送罢。
燕西笑道:“那就更好了,正是我不好出口的话哩。”
冷太太道:“这值什么呢,将来放了暑假,就写个十张八张,也有的是工夫呀。”
她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正因为燕西送来的东西太多了,老是愁着没有什么回报人家,现在人家既愿要一张字,正可藉此了心愿。清秋个人,也是这样想,而且她更要推进一层,以为看他那种情形,对于我是十分钦慕的,不然,要是出于随便的话,为什么送我一次东西又送一次东西,我老是这样收着,心里也有些不过意。现在他既要拿字去裱糊,恐怕在字的好坏问题以外,还存有别的意思。关于这一层,我且不问他,只要我办得到,这一点小人情,落得依允的。她这样想着,所以当日下午,她亲自到街上去,买了一幅绢子,工工整整地将庾信那篇《春赋》,一字不遗写了一个横条。后面落着款:燕然居士雅正,双修阁主某年月日午晴,读庾子山春赋既已,楷书于枣花帘底,茶熟香沉之畔。写完之后,照样的也配了一个玻璃架子,送给燕西,这庾信的《春赋》,本来也很清丽的,加上清秋这种簪花格的字,真是二难并具了。绢子原来极薄,清秋在那下面,托了一幅大红绫子,隔着玻璃映将出来,正是飞霞断红色,非常好看。
燕西得着,非常地欢喜。他的欢喜,并不在这一张字上,心想,他从来未见清秋对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据这样看来,她对于我,是不能说绝对没有意思的。在这个时候,应该私自写一封信给她,表示谢意,一面说些钦慕的话,然后看她怎样答复,信怕落了痕迹,最好是寄给她一首诗,可惜自己的诗,做得要不得,只好从写信入手了。咳!不要谈到写信,自己几乎有半个月没有动笔了。再说,象乌二小姐、密斯邱,那只要用钢笔蘸红墨水,用上好的西式信笺,随便写几句白话都成了。对于她若是用这种手腕,那是不合宜的。前几天对于这件事,本也筹划了一番,将风情尺牍,香艳尺牍,买了好几部,仔细查了一查。可是好看的文字虽多,全篇能合用的,简直没有。要说寻章摘句,弄成一篇吧,那些文字,十句倒有八句是典故,究竟能用不能用,自己又没有把握,实在也不敢动手。因此踌躇了半天,还不曾决定办法。后来一想,长日如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慢慢地凑合一篇试试看。这样想着,将房门帘子垂下。
将几部尺牍书和一部《辞源》,一齐摊在桌上,先要把用的句子,抄着凑成一篇草稿,然后把自己不十分明了的句子,在《辞源》上一句一句,把它找出娘家来,由上午找到上灯时候,居然没有出门。伺候的几个听差,未免大加诧异。心想,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们七爷这样用功的,莫非他金氏门中快要转运了?大家走他门口过来过去,也是悄悄然的,不是燕西按铃,不敢进去。燕西在里面,做起来,也不过如此,只是前后查了几十回《辞源》,把脑袋都查晕了。伸了一个懒腰,道了一声哎哟,人才舒服些,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院子外来,吸吸新鲜空气,信足所之,不由得走到冷家大门这边来。只见一个老妈子捧着两个扁纸盒子进去,这大门边,早由燕西那边的电灯,牵了线过来,安上电灯了。在灯光之下,看见那纸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剪的寿字。燕西一看,忽然心里一动,心想,他家是谁过生日,送这样的寿礼。便在门口站了一会,等那送礼的人出来。不多一会,果然出来了,却是韩妈随在后面,出来关门。
燕西笑道:“这个送礼的人,多么晚啦。”他说这句话,原是指着天气晚了,韩妈却误会了意思。
笑道:“就因为这样,才等不及明日,就送来了。”
燕西道:“送礼的是谁?”
韩妈道:“是梅家小姐,还是新娘子啦。”
燕西道: “是你们小姐的同学吧?”
韩妈道:“你怎样知道?”
燕西道:“不是没有两天,你小姐还去吃过喜酒的吗?”
韩妈道:“对了,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不过,不是作新娘子,也许明天亲自来哩。”
燕西道:“明天是冷小姐的生日,你该有面吃了。”
韩妈笑道:“金少爷,我们小姐明天生日,你怎样知道?”
燕西道:“我早就知道了,是你们舅老爷告诉我的呢。我的礼物,是要到过生日的那天,才送去的。”
韩妈道:“你可别多礼。原是我们太太怕让你知道了,又要你费事,所以才瞒着。你要一多礼,我们太太,又要说是我嘴不稳,说出来的了。”
燕西道:“你的嘴还不稳吗?不是我说出来了,你一辈子也不肯认帐哩。”说毕,笑着回家去了。
他得了这一个消息,真是如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把围解了,这一下子,要写信,不愁没有题目可找了。自己想了一想,既然是人家的生日,总要送她一样最合宜的东西才好。据我想,她现在最羡慕的,恐怕要算珍珠项圈,我明天起个早,就到乌斯洋行去买一串送她。我还存着有两千块钱,拚了一千五六百块钱,买一串上中等的送她。不过这样的重礼,人家不会生出疑心来,不肯收吗?大概不会吧,等她不受,我再退回洋行去,也不要紧,好在是老主顾,不成问题。无论如何,她也不过觉着礼重些罢了,还能说我不是吗?主意想定,就是这样办。再一查那风情尺牍刚好有贺女子生日,和送珍珠的两篇,两篇凑在一处就是一篇很合适的信了。到了这时,白天用的那番工夫,总算是没白费,顺手一把将草稿捏在手里就是一顿搓,把它搓成一个纸团儿,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摊开香艳尺牍和风情尺牍来,把选的那两篇揣摩了一会,一个去了前半段,一个去了后半段。稍微添改几个字,倒也可用,如是便先行录起草稿来。那信是:
清秋女士雅鉴: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秀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
金燕西顿首
自己看了又看,觉得还可以,信以南山之颂,在书信里本是藉作投桃之报。这是晓得的,平常的信上,都有这句话,不是贺寿用的。因此参照尺牍上别一段来改了。能毋申祝,接则有两个字,就是两篇一半,合拢的地方,觉得十分恰合,天衣无缝。自己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很是得意,便拿了信纸,写将出来。燕西闹了半夜,将信写完。次日早上,便坐着汽车,到乌斯洋行,买了一串珠圈回来。
不说别的,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也就格外漂亮,盒子是长方形的,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糊成外表,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盒子里面是紫色锻子,白色的珠子,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将盒子盖打开,扑面一阵香气,燕西买了非常满意。立时分付金荣,暗暗地把韩妈叫了来。先在抽屉里,掏了两块钱,交给她道:“这个是给你的,你收下罢。”
韩妈右手伸着巴掌,将钱接住。左手搔着两眼的痒,笑道:“不!金少爷!又花你的钱。”
燕西道:“你收下罢。我既然给你,就不收回来的。”
韩妈将身子蹲了一蹲,笑着说道:“谢谢你啦。”
燕西先将那个盒子交给她道:“这个东西你交给太太,你说今天是小姐生日,我来不及买什么东西,就只来了一挂珠子。这是外国洋行里,再三让来的,不能退回,请你太太千万收下。”韩妈逐句答应着。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来,把脸格外装着沉重些说道:“这一封信,是给你家大小姐拜寿的,请你交在她手里。”
韩妈答应是,然后又道了谢,回身要走。燕西又把她叫回来,含着笑说道:“这个信,你不要当着你太太的面拿出来。”
韩妈也笑着说:“知道。”
她拿了这珠圈回家,就送给冷太太看,说是金少爷送我们小姐的寿礼。这是人家特意买的,我们自然是要收下来的。冷太太将那盒子拿过来,就知道是一件贵重的东西,等到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串珠子,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哎哟!便问道:“这是那金少爷交给你的吗?”
韩妈道:“是的。”
冷太太道:“那我们怎能受人家这样重的大礼,那非退回去不可。”
韩妈道:“人家既然送来了,我还能退回去,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吗?我可不管送。”
冷太太道:“你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你猜猜,这珠子要值多少钱?”
韩妈道:“值多少钱呢,还能够贵似金子吗?也不过几十块钱罢了。”
冷太太道:“几十块钱?十个几十块钱,也不止呢。”
韩妈道:“值那么些钱?”
冷太太道:“可不是,你想,我们和人家有什么交情,能受那重的礼吗?你这就替我送回去罢。”韩妈一想,自己先接了人家两块钱,若是送回去,差事没有办到,第二回就没有指望了。便说道:“这个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拿,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拆老骨头也赔不起呢。”
她们正在这里说话,清秋走了出来,冷太太顺手将盒子递给她,说道:“你看,送我们这样重的大礼,这还了得!”
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
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不忍扫她的兴,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退还。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放在枕头桌上。
当这个时候,韩妈跟着清秋进来,缓缓地将那信,搁在盒子边。说道:“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呢。”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心想,他和我一墙之隔,常常可以见面,要写什么信?便道:“哦!还有封信吗?让我看看。”说着,从从容容,将信拆开,拿着信从头一看,两手一扬道:“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
韩妈道:“没有。”
清秋道:“你不要告诉她罢,她是这个脾气,越叫她收下,她越是不收下的。这挂珠子,我是很爱,舍不得退还人家呢。”
韩妈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太贵的东西,我们没有钱买。人家送我们,我们就收下罢。”清秋等韩妈走了,关上房门,睡在床上,避到帐子里,把那信从衣袋里掏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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