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李贵妃信手翻了翻。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李贵妃叫...
《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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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舅,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鸵鸟。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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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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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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