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溪低着头,飞快的拧开水瓶,大口喝完了剩下的水,然后随手把塑料瓶搓成一团,拧上盖子,打开车窗,精准的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铁皮垃圾桶被晒得滚烫,“哐当”一声,与窗外的热浪接踵袭来,顾兰溪呼吸乱了几分,于是暂停了话头。
炎炎夏日,烈日灼心,车里空调很低,但情绪上来,还是觉得热得不行。
话题并未结束,两人都没有下去的意思。
南方人大多在乎宗族,尤其顾氏这种,有祠堂,有族规,定期祭拜祖先,定期召开族会,各支各脉都理得清清楚楚的人家。
把私生子写上族谱,对原配来讲,杀伤力有多大,完全可以想象。
尤其这个原配,为了这个男人,背弃了自己的父母,放弃了自己唯一的、以失去生育能力为代价才换来的孩子。
哪怕她对这段婚姻已经厌倦到了极点,依然不可能坦然接受。
接下来,必定是最为猛烈的报复。
顾兰溪情绪一向稳定,很少有这样烦躁的举动。
果不其然……
“我妈妈突然回了老家,看起来特别憔悴,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那天夜里,她来了我的房间,跟我讲,她刚查出了乳腺癌,让我不要跟人说。她还说,说不定很快就不能陪在我身边了。我说没关系,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在过,对我来讲,你本来就可有可无。
“我以为她会后悔,会跟我说对不起,会说以后会对我很好,会好好爱我。但她没有,她只是叹口气,说她这下就放心了,然后摸摸我的脑袋,跟我说,睡吧,睡吧,做个好梦。”
顾兰溪眼眶泛红。
低下头,盯着鞋子看了片刻。
轻轻眨眨眼睛,抬头看着陆南亭。
如果重来过,她绝对不会再说那样绝情的话。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第二天一早,我在厨房做饭,有个隔房的叔叔匆匆过来,悄悄叫了阿爷阿嫲就走,我看情况不对,忙偷偷跟了上去。
“然后我就看到,我们顾氏祠堂外面,围了很多很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阿爷阿嫲被人叫了进去,很快里面传来尖叫,还有骂人的声音,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从人群里挤了进去,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然后,看到了一堵白墙。
“墙上鲜血已经干涸,写着‘私生子入族谱,顾氏男丁永不出头’,‘小三上位,后代死绝’之类的话,每一句都是最最恶毒的诅咒。但凡哪个在乎宗族的人,看完都会气血上涌,狠狠掐自己人中。
“摆放祖宗牌位的大殿门口,鲜血淌了一地,大群大群的苍蝇,嗡嗡的飞,飞到墙上,那些字也跟着变得黑漆漆,飞到地上,一层又一层……
“那个瘦得好似竹竿,昨晚还拍着我脑袋,哄我睡觉的女人,就趴在门槛上,浓密的黑发裹了血,像一片又厚又滑腻的海带,从她脑后滑下来,堆在了地上……”
有人抱住她,又香又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却连哭都不敢大声。
妈妈的头发很好,又黑又亮又浓密,一向特别爱惜。
偶尔回老家来,每到阳光正好的午后,就喜欢在院子里洗头。
凳子上放个大水盆,盆里装着热水,用她从江南带回来的,散发着花香的洗发露,轻柔的搓出绵密的泡泡,再用水瓢舀水冲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