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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中春信

发表时间: 2022-07-15

两位内人跪坐在延祥园廊下,一左一右拉开寝阁的门,司苑杨倩雾手揽一束胭脂色红梅立于玉轮清辉涌入处,未曾启步,一道娉婷的影子先随月光漾至阁中。在微云澹月的背景下,她彼时风姿不输园中万千芳条秀色。

皇帝赵昀默默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笔走龙蛇,临着面前的帖。一缕幽香自鹤膝桌上的小铜鼎中泛起,袅袅飘过他鼻端,略带凉意,花气则在有无间。他暗想,适才所见情形,倒应了此香之名——雪中春信。

倩雾入内,行礼如仪,然后雅坐于案几前,取出花剪,开始修剪花枝。

延祥园在西湖水畔,西依孤山,原为和靖先生林逋故居,如今已改建为御苑,供皇帝宫眷闲时小住。和靖先生爱梅,园中广植百株古梅,现在时令合宜,亭馆内外花寒水洁,气象幽雅。此地皇帝寝阁布置也与大内不同,舍却锦绣幔帐,床榻只用布单、楮衾、菊枕及蒲褥,保持高士隐居之地简素清雅的意趣。独床四角各立有一黑漆柱子,用细白楮衾为帐,将床罩住,四柱皆悬挂银白锡瓶,可插梅枝,因此赵昀将倩雾召来,命她为这梅花纸帐插花。

倩雾将枝条修剪到所需的长度,然后择一枝,双手把握住,略略着力试试柔韧度,便胸有成竹地开始按自己的心意曲折。寻常人会首选形态清奇有韵致的花枝剪下插瓶,而倩雾不同,她从来都是把好花枝留在花树上,插花只择侧生旁枝、徒长枝,乃至枯枝,随后只凭一双手,便可把花枝弯折到可堪入画的优美弧度。今夜也是如此,或憨直、或嶙峋、或缭乱的枝条经她素手一捋,瞬间野性遁去,纷纷臣服。赵昀不再用余光打量她,索性停笔,凝神看平凡的梅枝如何在她指尖绽放出他这小千世界的春风紫陌。

花枝逐一调整完毕,倩雾将之插于四柱锡瓶中,又移动两侧宫烛,让梅花影子落在纸帐上,再请赵昀前去检视。赵昀走近一看,但见帐内白楮纸上疏影横斜、花骨清绝,令人如处水墨绘就的梅林画卷中。

赵昀微笑赞道:“不错。见杨司苑如此佳作,方悟何谓‘纸帐梅花醉梦间’。”

倩雾欠身致谢,道:“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惟望不损官家怀古雅兴。”

赵昀道:“为着这几枝梅花,也应该多留几日,晚些回宫。”

倩雾一顾帐中菊枕蒲褥,问:“衾枕朴素至此,官家可还住得惯?”

“朴素倒无妨……”赵昀忽又一笑,略靠近她,压低声音对她道,“不过实话说,太冷了。”

倩雾亦不禁一笑,旋即低眉,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其实凤凰山上的大内,冬天也是冷的……天家宫阙总是这样,高处不胜寒。”赵昀低叹,见倩雾不作声,又道:“如果这寝阁有两个人住,会好很多吧,不至于那么清寒。”

倩雾低首道:“官家明日可请中殿来延祥园。”

“倩雾,我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赵昀直视她,不给她回避的机会,“留在我身边,可不可以?”

“不行。”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妾虽身为内命妇,但入宫之初太后便已向妾说明,只以妾为女官,任职内廷,不在房院之列。”

“她现在改变主意了,觉得有个娘家人做嫔御也不错。”赵昀轻言软语,彬彬有礼地告诉她,“日前太后已与我商定,择个好日子,封你为婕妤。今夜你若留下,明日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差。”

倩雾惶然抬首,见赵昀言辞事关她姻缘,面上却无戏谑之意,兀自沐着梅花疏影,玉色湛然,心下又有些感慨,试图说服他:“梅花清高,不染凡尘。君子居室供养梅花,须远离女色。林洪先生在《山家清事》里写梅花纸帐时特意说明:‘服药千朝,不如独宿一宵。倘未能以此为戒,宜亟移去梅花毋污之。’”

“嗯,此言甚是有理,谨受教。”赵昀十分肯定她的意见,然后波澜不惊地公布了他的应对方案,“所以我们把梅花移走吧。”

见倩雾啼笑皆非,他才忍俊不禁,侧首间逸出的悦色似一弯涟漪牵动了他唇角。

倩雾一心只想逃离此地,转顾书案,勉强呈出一点礼貌的微笑,敛衽道:“官家还要批阅劄子。妾不敢叨扰官家,先行告退。”

“批阅劄子如此辛苦的活儿,史相公怎会留给朕。”他语气平和,惟那“朕”字说得似有切齿之恨,但稍纵即逝,他冷淡下来的目光很快投向了书案上的字迹,“我适才是在临《快雪时晴帖》。”

她不再回应,只盼他尽早许她离开。

此刻门外月色淡去,寒风起,值守的内人叠声相告:“下雪了!”

他凝眉捕捉疏淡的雪花飞上窗棂的声音,像是开始回忆:“记得我们初见时,也是这样,飘雪的天气。”

她隐隐不安,着意掩饰道:“官家,妾入宫时,是在春夏之交。”

“我指的初见,不是在临安,是在绍兴。”他镇静地看向她眸心,唤出了她另一个久违的名字,“若耶。”

她猝不及防,与这名字关联的前尘往事如潮涌至心头,双目瞬间浮上一层泪光。

年轻的君王踱步至案几边,拈起一枝她用剩的梅花。一朵红梅半绽在枝头,他回身面对她,手腕一旋,让花朵自她发际拂过她的颊,掠至她唇边。她抿了抿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目中的怜惜之意瞬间消散,带着一缕讥诮的笑,他低声吟道:“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

他欺近她,又以花枝托起她下颌,不容她眸光的回避,直视她眼睛,问:“那人当初为你改掉这名字,便是怀着献作吴宫娃的心思,怕人联想猜疑吧?既如此,胡若耶,你为何不尊重你的使命?”

她沉默须臾,轻声道:“妾的兄长一向尽忠侍君,日月可鉴,对官家何曾有半点不臣之心。”

“我不是说杨缵。”

他松手,走到书架旁取出一个紫檀匣子,命她过来,将匣子推至她面前:“日前我听你与中殿闲谈,说你平日里使的照子昏了,便让人专程去湖州,找最好的工匠,为你定制了一面新照子。”

照子即铜镜,湖州镜天下闻名。而倩雾听到“湖州”二字,心下又是一凛,旋即冷道:“湖州?官家是说安吉州么?”

湖州自隋朝以来建置名皆为“湖州”,而赵昀即位后将之改名为“安吉州”。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想来今日又称“湖州”不会是一时口误。

赵昀感觉到她温婉外表下隐形的刺已经竖了起来,倒也不愠不怒,只目示照子,对倩雾道:“你且看看,可还称意。”

倩雾无语,末了还是打开了匣子。

那照子器型甚大,呈椭圆状,是附支架可支撑在妆台上的梳妆镜,明亮澄澈,可鉴毫发。倩雾将照子翻转,再顾背面,渐渐睁大了眼睛。

湖州镜背面多半很简洁,通常只加个工坊铭文,赵昀定制这面却是镌刻有图案的,也非寻常宝相花、神兽纹之类,而是一幅完整的画面:一栋雕栏玉砌的楼阁矗立于山水之间,飞檐翘角没入云霄,云间一轮圆月若隐若现,水滨桃花初绽,杨柳依依。楼上厅堂已撤去格子门,与露台相连。像是一场欢宴将尽,宾客已不见,乐师仍在弹琴鼓瑟,两名舞姬在阑干前挥动长袖对舞春风,主席中的主人是位峨冠博带、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身姿欹斜,双目半晗,颇见醉意,有玉山颓倒之势。另一名侍女朝他右手把持着的酒杯伸出双手,似欲取走酒杯,而他左手拂袖,以示拒绝。

画面之侧题有一句词:舞低杨柳楼心月。

倩雾讶异的神情尽入眼底,赵昀将冷笑留在心里,面上不着痕迹地对她说:“这画面颇传神,只是词题得不好,依我之见,不如改为‘小楼昨夜又东风’。”

倩雾明白他现下所知的远比她料到的多,略一斟酌,索性问赵昀:“官家认识小楼公子?”

“我知道他,但不能说认识他。”赵昀答道,忽又一哂,“你呢?若耶,你与他相处多年,却又真的认识他么?”

我真的认识他么?倩雾自问,踟蹰着闭上眼,而那照子背后的男子似乎透镜而出,飘入了她记忆深处。

恍惚间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旧日情景:他自梦中惊醒,又似乎并没有醒,疾步奔走于偌大园林的九曲回廊间,长发与广袖飘扬在江南水气氤氲的夜风中,她找到他时,亦觉他含悲的目光与这夜风一样,沾衣欲湿。

她环抱住他的腰,一遍遍地唤他,才把他自梦魇中挽回。他怔怔地看她许久,终于认出了她,轻叹道:“倩雾……或者若耶?我该叫你什么?”

“什么都行。”她仰首看着他,但觉只要他能醒来,一切都不重要了,“那都是我,都是我的名字。”

“你是一个人有两个名字……”他含着清苦笑意徐徐拥紧她,低目在她耳边私语,像是告诉她一个深藏的秘密,“我却是一个身躯里,有两个人的魂灵。”

她不寒而栗,轻轻挣脱开来。他犹衔微笑,凝视着她,而她真真切切地在这个朝夕相对的男子目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眼神,虽然也是一脉的春水暖阳。

“若耶?若耶……”这一次,是赵昀在唤她,将她从失魂落魄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很抱歉,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该这样待你。”他忽然温柔地道歉,和言道,“太晚了,你也累了吧?我让人送你回去,早些安歇。”

此刻他全无轻薄神色,言辞礼貌又不失关切,就像对妹妹说话一般。

倩雾但觉一阵酸楚。眼前的君主终于与她多年前在绍兴遇见的小哥哥逐渐重叠,那时的他眼中毫无阴霾,周身清朗干净,是个步履轻快的少年郎,名字还叫“赵与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