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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若耶溪

发表时间: 2022-07-15

宋嘉定十四年冬,十岁的胡若耶和她尚未满周岁的弟弟瑄郎随父亲胡梦昱、母亲李宛之从峡州来到绍兴。

胡梦昱于嘉定十年登进士第,四年后应法科试,中大法科,官授峡州司法参军,岁末又获喜讯,除大理寺评事,将赴临安任职。李宛之外祖母曾氏独居绍兴宛委山下,年事已高,且与李氏家人多年未见,李宛之遂请胡梦昱借赴任之机稍加绕道,携妻儿前往绍兴,探望外祖母。

宛委山位于绍兴城东南方。拜访外祖母后,胡梦昱夫妇又带儿女赶往临安。山路难行,胡梦昱选择乘船过绍兴,渡船上除了胡家四人和艄公,另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士、一位僧人,以及两名身负背篓的少年。稍长的少年看上去约十六七岁,另一个略小两岁。他们身着利于行动的布衣短袄,背篓中装着许多刚挖出来的冬笋、几段较粗的竹子与一束红梅,鞋上沾着不少泥土,看样子刚从附近的山上下来,但两人都生得清秀,眉宇间有书卷气,似非山间农家子弟,容貌颇有相似处,应是兄弟。

原本一行人话都不多,只有那中年文士偶尔与僧人或艄公聊聊绍兴风物,直到胡若耶发现不远处的河洲上栖息着一只鸬鹚,起身扑至船舷边去看,李宛之才着急地唤她闺名,要她速速坐好,谨防落水。这声呼唤引起了那稍小少年的注意,旋即兴致勃勃地问:“这位妹妹名叫若耶?”

若耶回头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少年欣喜道:“我们的船就行在若耶溪上呀!妹妹也是绍兴人么?”

若耶没有回答,看向父亲。胡梦昱遂帮她解释:“我们是吉州人,不过若耶母亲幼年在绍兴居住过,很喜欢若耶溪,所以给女儿取名‘若耶’。”

“原来是这样。”小少年笑道,“这个名字好。绍兴一带曾是越国都城,据说西施曾在若耶溪采莲,后来很多文人墨客都把‘若耶女’当成美女的代称,写进诗词中。这位小妹妹这般秀丽,将来一定也能长成西施那样的绝世佳人。”

若耶闻言问:“写到‘若耶’的,都有什么诗词呀?”

“有很多……”小少年双目闪亮,准备开讲,而他兄长悄然拉拉他衣袖,微微摇了摇头,暗示他噤声。小少年浑不在意,抬了抬手,将袖角抽出来,继续眉飞色舞地跟若耶说:“李白就写过一首《采莲曲》:‘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宋之问也有一首:‘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山薮半潜匿,苎萝更蒙遮。一行霸句践,再笑倾夫差。艳色夺人目,斅嚬亦相夸。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

胡梦昱不曾与女儿说过西施的故事,若耶听得甚惘然,问小少年:“这诗是什么意思?”

小少年还欲解释,胡梦昱已露出尴尬神色,作势干咳了一声。小少年一愣,这才闭口不言。而若耶越发好奇,请求道:“哥哥多与我讲讲‘若耶’的诗吧。爹爹平日给我看的书都是讲大道理的,诗词不多,跟若耶有关的更没看过。”

小少年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怕胡梦昱不悦,窥探着他神色,犹豫不语,而若耶仍连声追问,一定要他讲。那年长少年见状,轻声开了口,和颜悦色地对若耶道:“小妹妹,关于若耶的诗,有一首是极好的:‘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若耶不解道:“这里面没提到若耶呀?”

少年含笑说明:“这首诗就叫《入若耶溪》。是南梁的诗人王籍所作,写的就是我们眼前的景色。”

他手指远方,又对若耶道:“你看,前方是不是水天一色,像是要融为一处?山峰北面浮升出一层层的烟霞,溪水泛着波光,蜿蜒流淌着,好像日光在和它比赛,看谁跑得快。”

若耶看着前方景象,笑道:“是呢……不过阳光没刚才亮了,看来要输了。”

少年又道:“你有没有去山中玩过?绍兴的山林木茂盛,若非踏青访秋,游人也不多,山里很安静,走在其中,往往只会听到小鸟和蝉的叫声,倒显得山林更幽静了。”

若耶道:“我走过山路。绍兴的山树很多,叶子也多,远远看上去,毛茸茸的,像绿色的绵羊。就是山上石阶容易长青苔,路滑,我摔倒过几次……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山,比山上全是竹林的那种好。”

少年微笑问:“你不喜欢竹山?”

若耶摆手道:“我喜欢竹子,但不喜欢竹山。全是树的山感觉很柔软,竹山上的竹子会冒出一个个尖,让山峰远看像刺猬,可不能揉一揉,会扎手。”

这话听得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此后话题便围绕着绍兴山水展开,再无人提西施的故事。

船将至绍兴城门时天色骤变,阴云蔽日,很快下起雨来。寒风阵阵,吹得人发颤,仔细一辨,这雨里还夹杂着雪点。那少年见胡氏夫妇及那文士举目向岸边,状甚焦急地寻找可避雨处,遂手指城门一侧建议道:“我家就在城门不远处,若诸位不嫌弃,不妨前去坐坐,待雨雪停了再启程。”

那僧人是本地人,看了看他所指之处露出的檐角,了然道:“那是全保长的宅子。”

中年文士遂问少年:“令尊可是全保长?”

少年迟疑一下,答道:“全保长是我舅舅。我姓赵,名与莒。”又介绍那小少年道,“这是我弟弟,赵与芮。”

众人接受邀请,将往全家避雨,却又生一事:那中年文士上岸时因甲板湿滑,不慎跌倒,落入水中。此处水原本不深,他可自行站起,但他不识水性,陡然落水自是惊惶不已,手足乱动,痛苦挣扎,既不知伸足去试探水底,也听不见别人呼唤,去抓艄公向他伸出的桨。

艄公因畏惧水寒,踟蹰着还在考虑是否下水救他,却听身边水花四溅,原来赵与莒已跃入水中,很快至文士身后,两手伸到他腋下,把他拖上了岸。

大宋以十户为一保,设置保长,协理乡里事务。全保长一向古道热肠,见赵家兄弟带了客人回来,立即热情接待,请文士入客房更衣,又请胡家一行坐下饮茶。攀谈之下得知胡梦昱新任大理寺评事,连连拱手表示景仰:“那是掌断狱之事、伸张正义的法官呀!今日有缘得见,全某三生有幸。”

须臾那文士更衣毕,回到堂中,全保长亦询问其来历,那文士称自己姓余名天锡,自临安来,但职事身份等便不肯透露了。

赵氏兄弟之母全氏及全保长之妻周氏亦出来招待胡家母女。若耶听周氏称全氏为“慧娘”,着意观察全氏,见她约莫四十上下,容貌身形颇秀雅,眉目温柔,言谈间总是微微含笑,观之可亲,谈吐亦不俗,应是读过诗书。可以看出赵与莒那文质彬彬的气韵颇有几分源自其母。

经过一番叙谈,胡家母女逐渐明白,全氏夫君已过世,她无依无靠,所以带着赵与莒兄弟回到娘家居住。全保长夫妇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视赵氏兄弟如己出,还供他们念书,是慧娘过意不去,常嘱咐儿子们读书之余多干干活,竭尽所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在这般情形下长大,赵与莒显然细心又懂事。几位妇人说话间瑄郎忽然哭闹起来。李宛之抱起他,在室内轻拍着来回踱步,柔声哄慰,他却还是止不住地哇哇大哭。原本侍立在门外的赵与莒闻声探首一看,立即去仓房,取来一个状若倒扣水桶,上口小、下口大的木制器物。此物中空,内置横档,覆着软垫,下方有踏板,将幼儿放入其中,可站可坐。踏板离地尚有一尺多距离,赵与莒又去搬来一个小小的炭盆,拨弄木炭调节好热度,反复以手伸于上方试过,觉得合适了,才置入踏板下方。又作揖问李宛之意见,获她许可后再从她手中接过瑄郎,小心翼翼地放他坐在横档上。

瑄郎没见过这物事,觉得新奇,坐着又很暖和,很快停止了哭泣,左右细看,不时拍拍边缘,须臾乐得“咯咯”地笑出了声,众人也随之笑了起来。

全慧娘告诉李宛之,此物叫“团窠”,李宛之赞道:“这物件好,让孩儿坐在里面,能让人腾出手做别的事。大郎君也很能干,小小年纪,竟能把孩子照顾得如此妥帖。”

全慧娘微笑道:“我们不比富贵人家,没那么多人照料孩子。好在大哥自小就很懂事,知道为我分忧。他弟弟和舅舅家的几个孩子都是他带着长大的,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驾轻就熟。”

一个时辰过去,天气仍不见好转,寒风呼啸,越来越冷,天色昏暗,空中开始飘下明显的雪花。全保长笑道:“这是天留客。诸位且放宽心,在我家住上一晚再赶路吧。”

不容众人推辞,他立即让家人宰鸡炖羊,打扫客房,一定要留客人住一宿。

众人见盛意难却,只好接受。全保长继续与胡梦昱及余天锡饮茶叙谈,李宛之见赵与芮在陪着瑄郎玩耍,若耶在堂前廊下看赵与莒锯竹子,便前往厨房,协助全氏和周氏煮饭做菜。

赵与莒把一段粗约三寸的竹子置于廊下石阶上,一半伸出石阶,自己一足立于阶下,一足踩在竹子石阶上那一端,拉动锯刀,从竹节附近一两寸处着手锯断,麻利地把这段竹子锯成了或长或短的几个竹筒。

若耶几次想伸手相助,为他摁住竹子另一端,赵与莒都温和地制止,叮嘱她站远一点,切勿伤到手。

若耶问他:“哥哥是要做笔筒么?”

赵与莒回答:“不,是用来做花器。”

若耶讶然:“花器?”

“是的。”赵与莒耐心解释,“我妈妈喜欢插花,经常用竹子当花器。近日她常用的一些竹花器裂了,所以我上山锯了些竹子回来,给她做新的。”

若耶顿时想起,这厅堂之中的确插着不少花,案上供着水仙,窗边摆着山茶,用的是瓷质花器。

“这竹子,怎么做花器呀?”她又问。

赵与莒拈起一个竹筒给她看:“竹节内部有隔膜,竹子锯成竹筒后能盛水。这些竹筒可单用,直接插花,也可把高低不同的两三个拼成一组使用。再或者,把竹筒放在一些宽大的容器里,例如水桶、食盒和花篮,平时花插在竹筒里,配着这些器皿会很好看。花谢了,把竹筒取出,器皿可继续使用,并不会被污染。”

然后他目示院中水井附近一隅:“喏,那里就有一个。”

若耶闻言望去,果然见那里闲置着一个木桶,里面有一个高度略低于木桶边缘的竹筒,挨近一侧桶壁,其中插着几枝红色山茶、黄色腊梅、白色小菊及几片兰花叶子,叶片或立或垂,线条舒展,花朵仰面开向黄昏里。这貌似不经意的一簇色彩,竟让整个院落都鲜活起来,显得既雅致又有勃勃生机。

“真好看。”若耶赞叹,再问赵与莒:“哥哥,你也很会插花吧?”

“哦,不。”赵与莒微笑道,“我只是偶尔帮妈妈做点花器,根本不会插花,妈妈也不让我学,说男孩儿就应该认真读书,不用花太多心思去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太沉迷于这些会玩物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