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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向阳而生

发表时间: 2022-07-15

次日晨积雪甚厚,胡梦昱赴任心切,早膳后便欲上路,全保长道:“刚下过雪,路上湿滑泥泞,先生最好还是走一段水路。但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河面有没有结冰,还能不能行船,须去看看水面情形,再问问艄公何时启程才稳妥。”

胡梦昱接受了他建议,随他前往渡口,询问艄公意见。全氏与周氏都对李宛之说看这天气一时半会儿船是开不了的,就算放晴,也得午后了,不如用了午膳再作打算。然后二人出门采购食材为午膳作准备,李宛之过意不去,见瑄郎兀自在房中熟睡,便叮嘱若耶听着弟弟动静,然后尾随全氏周氏而去,欲抢在她们之前支付食材费用。

赵氏兄弟带着全保长的两个孩子在书房读书习字,若耶在弟弟床前坐了片刻,不见他醒来,便走到大门正对的堂中,想在那里等待父母回来。

若耶在空无一人的堂中百无聊赖地转首四顾,发现一侧墙壁上悬挂着一个赵与莒昨日锯好的竹筒,另有一根篾条弯成圆形,围绕竹筒,状如明月。筒中插着红梅,应是用他从山上采来的那束插的。

若耶素日所见的瓶花、筒花,插花者均是直接将花材投入其中,容器内花枝四散,整体花形呈散发状。而壁上这束红梅与众不同,筒口露出的花材下端极紧凑,一枝枝紧挨着,就如并成一株花树一般,从竹筒正中生长而出,没有一枝碰着竹筒边缘。离竹筒口高约一拳处,花枝才开始逐渐散开舒展。主枝腰如弦月,向左弯曲,梢头向上伸展,其后有一枝紧挨着它,顶端略低于主枝,沿着主枝曲线朝其斜后方探出。主枝左右及前方各有花枝向三面舒展,长短不一,高度均低于主枝,左边那枝最长,线条曲折遒劲,自筒口上方流曳而下,有倒挂悬崖之姿,末梢却又向上折回,梢头花朵亦朝上绽放,似仰面向阳。

整个花形如崖边梅树,古雅秀逸,颇有文人画意。若耶凝神看了半晌,很好奇这些梅枝是如何不依靠竹筒边缘而立于中央的。竹筒远远高过她悬于壁上,她看不见筒口下的情形,迟疑地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来,便自己去搬了个圆凳,置于竹筒下方,再轻手轻脚地爬上去,伸首朝筒内看去。

只见低于筒口约一寸处有一小木杈,呈窄窄的“人”字状,头部朝外,两脚朝内,分别卡在竹筒前后两端内壁,那些梅枝便依序排列,逐一插在木杈内部那细窄的三角口内。另有一小段从梅枝上剪下的木条横卡在整束梅枝的下端后方,抵住左右内壁,花枝便被固定在这木杈和横木构成的三角形中,从正面看去,便成了四周不触筒壁的小花树。

若耶看了须臾,忍不住伸手去拈那横木,想看看取下后是何情形,哪知横木刚一松动,离它最近的两段梅枝便随之倾斜倒下,靠在筒沿。若耶一惊,立即扶起梅枝,右手向内卡横木,想恢复原状,却不得其法,横木没卡住,其中的梅花又倒下几枝。若耶愈发急了,双手又是托竹筒又是握花枝,不知如何是好。动作一大,那凳子也晃了晃,她足下一滑,从凳上摔了下来。倒下那一瞬间她情急之下乱抓花枝,竹筒倾覆,梅枝四散。她倒地时主枝被她攥在手心,一端杵及地面,霎时断裂。

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和衣裳被筒中水淋湿的狼狈,首先想到的是花形已被自己完全破坏了,既惭愧又害怕,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氏兄弟闻声自书房奔出,见状后赵与芮立即扶起她,赵与莒先问她有没有摔伤,确保无碍后又好言安慰说不妨事,花可以再插。见若耶看着一地花枝哭个不停,心知她十分内疚,赵与莒便拾起花往竹筒内插,想恢复个大概形状,待母亲回来再作打算。但他果然不擅此道,再三尝试都无法把那束花枝直立插好。

若耶见他也束手无策,哭得愈发伤心。此刻忽闻外面有马嘶鸣,步履声起,似有人在大门外下了马。

全保长身为一保之长,每日料理的事务颇多,家中人来人往,所以他家白天不关院门,大开着迎客。赵氏兄弟听见马声,朝外走去探视,正好撞见那扬首阔步、迎面走来的下马之人。

那人腰束革带,足着乌皮靴,斗篷随他步伐向后飘去,露出的一段月白色锦衣有精致的定胜四方暗纹,于他行动间泛着涟漪般柔和的光泽。他用貂裘围脖以御风寒,裹得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半脸部,头戴幞头,只露出眉眼。

他身形挺拔,个头高过赵与莒,肩薄腰窄,步态矫捷,眸光清亮,从眼周可看出皮肤也颇为白净,显然是位相当年轻的男子,周身气派与赵氏兄弟素日所见之人全然不同。他们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人走到面前先拱手施礼,他们才如梦初醒地欠身还礼。

那青年施礼后朝堂中略一顾,看见了若耶,然后回眸对赵氏兄弟道:“那位小娘子可是令妹?适才我在门外听见她哭声甚哀,不知发生何事,所以冒昧进来,还望二位郎君恕我擅入之罪。”

赵与莒顿时明白他多半误会了,以为他们欺负妹妹,忙把刚才发生之事解释一番。他听后才释然笑了:“原来如此。”

他旋即迈步走到若耶身边,取过竹筒和花枝,在堂中桌边坐下,把竹筒置于桌上面对自己,将小木杈卡稳于内部,一根根拈起花枝,逐一端详,然后把形态完整尚可用的插回杈口内,调整出大致花树形态,看了看,道:“缺一主枝。”

若耶怯怯地指向那折断的主枝,说:“被我弄断了。”

青年一笑:“无妨。”又转顾赵与莒,“还有富余的花枝么?”

赵与莒道:“有是有,但是我母亲插花剩下的,都是些无用的枯枝、残枝。”

青年让他取来,赵与莒遂往后院,提起插着残枝的木桶,带到堂中。

青年审视残枝,然后将最粗的一枝从桶中抽出。那一段是全慧娘剪下的主枝末端,比她原来使用那段粗不少,长度相若,但上面光秃秃地,没有一朵花,也十分平直,不见曲线,两端断口平坦,看上去与当柴烧的树枝无异,毫无美感可言。

青年让赵与莒找来剪刀,在离残枝顶端约两寸余处向上斜剪一小口,再一折剪口处,捻住随之凸出的上方木质纤维,扬手一撕,一半木质随即被斜斜剥离,这一来残枝顶端自然收细,没有了平坦断口,很像天然梢头。

双手横握住那残枝中段,拇指相抵,引至离腹部一拳处,青年不再看枝条,而是转顾若耶,目中含笑,问她:“妹妹几岁了?”

“十岁。”若耶答。话音未落,便听见“咔”地一声脆响,自青年两手之间传来。

若耶吓了一跳,还以为青年折断了梅枝,然而低首一看,发现那枝条虽然朝外一面皮已裂开,有弯折痕迹,但并未断掉。

“妹妹口音不像绍兴人,家在哪里?”青年又闲闲地问她,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善意,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而手上动作未停,不时调整手握的枝条位置,几声“咔咔”又连续响起。

“我是吉州人,只是路过绍兴,要去临安。”若耶如实作答,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中被不断弯折着的梅枝。

“临安?”青年笑意加深,“我家就在临安。”

他继续与若耶叙谈,意态萧闲,其间始终未曾看过手中梅枝,好似那枝条的处理完全不值得他思考,没有一顾的必要。

若耶时而看花枝,时而看他,但觉他虽然只是在做着微小的动作,却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声音清朗悦耳,含笑的眼中闪着阳光的碎金,不经意地流露出的自信令他神采飞扬,在这晦暗的冬日光线里熠熠生辉。

少顷,他立起梅枝查看,枝条腰部已被弯折出弦月的弧度,中间有两处稍微凸起的骨节,而线条中上部又另生一折,朝外伸出后又指向上方,更似古梅枝干常有的转折。

他在木桶中选取一带有花朵、比残枝稍长的细枝,弯出与残枝类似的曲线,置于残枝之后,让花朵从残枝斜上方露出,另择一较短花枝,置于残枝之前,握在手心,从正面看去,那一前一后两个搭配的花枝就如生长在那残枝之上,浑然一体。

青年将三枝一起插入花形中部,替代原来的主枝,调整好其余枝条高低位置,把斜后方一带有花朵的枝条换成枯枝,又看了看整束花下端与筒壁的距离,度其空隙距离,再剪一横木,把所有花枝稳稳地固定在了竹筒中央。

有了那段粗粗的残枝,整个花形气象大异,似有了老树筋骨,枝干曲折舒张,苍劲雄浑,比起初全慧娘所插的更有力量。适才所换的枯枝斜逸向远景,与前面生机盎然的花枝有盛衰对比,令人一顾之下能从这枯荣变化中感觉到时光的流转。

若耶叹为观止,连声称赞。细细欣赏一番后想起赵与莒之前告诉她的话,遂问青年:“你是男孩儿,也学插花么?”

青年笑道:“临安的插花高手很多都是男士。其实我没认真学过,只是我孃孃经常插花,我看得多了,也就时不时会跟着她插上几枝。”

若耶道:“你孃孃一定很喜欢插花吧?所以不反对你学。”

“不能说很喜欢。”青年道,“她更爱绘画,不过她觉得插花是有必要掌握的技艺,所以经常练习……她常告诫我,这世上的事有些是自己爱做的,有些是自己未必喜欢,但应该去做的。如果自己应该做的恰巧也是自己爱做的,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是,就两者都做,两者只能择其一,那就做应该做的。”

若耶又问:“那插花是你喜欢的还是应该做的?”

“喜欢的。”青年答,旋即一笑,“但不是最喜欢。我最爱弹琴。”

言罢他再顾梅花,发现斜曳出来呈倒挂状的那枝上有一朵花面朝下,便以手指捻去,让枝上所有花朵保持仰面向上的姿态。

若耶蹙眉,问他:“为什么要摘下这朵花?”

“它开在枝条阴面,”青年和言解释,“你有没有发现,花树上的花朵都是朝着阳光的方向盛放,阴面的很少开,就算开了,花朵也很细小。捻去这一朵,这一枝向上生长的线条就更流畅干净,更像花树天然的姿态。”

若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目中又露出柔和笑意,嘱咐道:“妹妹,木本的花要插得好看,须记住两点:不失风骨,向阳而生。”

他示意赵与莒把竹筒挂好,随后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对赶来相送的赵与莒道:“令堂是位高人呀……会用这种义木固定花枝,且插得好看的人,就算在临安,也不多见。”

赵与莒问:“兄台进来时,花枝已散落在地上,如何能看出家母的花插得好看?”

青年道:“看她处理过的花枝就知道了。”

这时大门外又传来一阵马嘶声,随即有人扬声呵斥:“别碰我家郎君的马!这是花剌子模来的金马,国中没有第二匹!”

二人加快步伐出门。赵与莒见赵与芮不知何时先出来了,此时正瑟瑟地站在一匹四肢修长、颈高头细的马旁边,面对十几位看起来像随从的人,目露惊惧之色。

那马果然与众不同,毛细如丝绒,周身泛着浅金光芒,美得不似凡间之物,静候在此,应该是那青年的坐骑。想来赵与芮必然是艳羡之下忍不住伸手触摸,引马嘶鸣,所以遭到了那青年随从的呵斥。

青年走到发声的随从面前,让他向赵与芮道歉。随从依言而行后他又礼貌地邀请赵与芮上马一试,赵与芮忙摆首谢绝。他也不勉强,上马引鞭,正欲离去,赵与芮忽然朝他一揖,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日后再来绍兴,不妨来我家做客。”

青年拱手道谢,告诉他:“我姓赵。”然后不再多话,策马扬鞭,带着一队随从绝尘而去。

赵与芮目送他远去,不禁感慨:“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就是这样的吧……”

赵与莒也凝视着青年的背影,对弟弟道:“他姓赵,家在临安,又有这样的排场,多半是临安的宗室。”

“宗室……”赵与芮怅然长叹,“说起来,我们也是宗室,为何不能像他一样?”

赵与莒沉默一下,没有回答,旋即一瞥弟弟,板起脸道:“适才的书都背下来了么?”

赵与芮吐了吐舌头,低首朝内溜去。赵与莒亦转身回去,走到院中,院门附近廊柱之后忽然有人现身,唤住他,朝他一揖,道:“恕某唐突。请问郎君,可是宗室子弟?”

赵与莒认出那人是昨日遇见的余天锡,明白他应是听见了刚才他们兄弟的对话,遂答了这一问:“我与弟弟是艺祖十世孙,燕懿王九世孙。”

艺祖是宋人对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的美称,燕懿王则是太祖次子德昭。

余天锡闻言郑重长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幸会,幸会。”